春天制茶
春天制茶。
封存光阴。
窖藏喜悦。
春天时,在看得见如画青山的山房里唤醒一座春眠不觉晓的柴灶,轻轻拭亮黝黑憨厚的铁锅。在院子里一字摊开洗净的一团喜气的圆竹匾,请春日微绿的小风吹过青绿荡漾的麦田,吹过柠檬黄湮染的油菜花地,吹过水边开满野花的小溪,吹过果树林、菜地,然后穿门入室,吹净屋内每一粒浮尘,从容铺排春天里最美好的小事──制茶。
满山的茶树都将豆蔻茶芽举高,供奉天地。采茶的手指如彩蝶翩跹像蜻蜓点叶,要提摘,不可掐取,不然茶梗的断处有指尖暴力的受伤痕迹,炒制后会留下黑的断面,虽是绿璧微瑕,却会严重影响茶叶的颜值。茶叶只取初绽芽尖的一芽两叶,簇簇新的春天味道,多一叶就多了去年冬天的旧味。
刚离了茶树的茶青有爆浆般蓬勃的茶浆之味,清香袭人。先得把它放养在匾里“摊青”,收收心敛敛性,让骄傲的叶片慢慢柔软婉约,让任性的茶香渐渐温良沉静,这个过程差不多要六七个小时,甚至一个春宵,修身养性得没了脾气的茶青才能获钦点入锅进入“杀青”模式。
锅温200摄氏度上下,茶青,在炒茶人掌中辗转翻腾,噼啪作响,热气上扬。炒茶的房间里茶气弥漫,添柴的炒茶的凑热闹的,每根发丝每根布丝都染上了被铁锅的火力逼出并肆意张扬的茶香。就连院子里的含笑花也几乎被禅意茶香劝降而忘了自己家传自带的香蕉香了。
经过约十五分钟火烧火燎的杀青考验,茶叶半成,出锅歇息。待茶青摊凉回潮,心神俱定,再进入最见炒茶人手上功力的辉锅程序。二十分钟的辉锅一气呵成,火候、锅温、手势的默契决定了茶形的紧实度和俊俏值。
新茶完成。次日,封装入憨厚朴素的牛皮纸袋,放入装了一半生石灰的缸里“收灰”,给新茶去火,给新茶脱水。
一周或半月后,新茶礼成。入杯,投壶,沸水八分,翡翠满绿。一抔春水里,住着空山鸟语,住着月下花影,住着浅绿深绿的草木时光。
春茶的茶事短则十数天,长则二十几天,茶人们摘茶制茶一天不得闲,沾多了茶浆的采茶的手会发黑开裂,沾多了炒茶铁锅的手会灼伤起泡,但那样的辛苦是他们一年所盼,越是忙,就意味着当年茶叶的收成越好。越是累,茶人们就越开心。
喝过了明前茶,喝过了谷雨茶,那山里山外的饕餮茶客才算解了等了一年的茶瘾,七魂六魄才终于尘埃落定地归位。然后,一年平安祥和寂静欢喜的日子才开始了。
那些窖藏在干茶里的春风和煦。
那些深睡在茶汤里的花言鸟语。
那些隐匿在茶香里的不能与人倾诉的相逢和别离。
……
一杯春茶。
敬天。敬地。敬你。
明前茶
绿琉璃般,第一盏明前茶。
感觉是刚用一管雪白羊毫蘸绿墨写就的一首七言绝句。或是一绝世青衣水袖轻扬的一支惊鸿舞。
是用来吟诵,聆听,闻香,赏色,唯独不是用来喝的。谁能舍得喝下那样醉人那般销魂的赏心悦目的一抔绿呢?
午后,暖阳下,或者微雨中,明窗前,就着或远或近的青山、茶园,与一盏明前茶拱手对坐,每一寸时光都是葱绿的,澄澈的。
那列轰隆而至的叫做春天的火车在一缕袅娜的茶香前戛然而止,慵懒地盘桓数日后,开始马车般的缓慢时光,各种新调制的颜色,沿着车辙,湮染了道路两旁的田野,又漫上了缓坡和山岗。
而明前茶,就如春天的第一个邮差,把江南小村某一座茶山上某一棵茶树的一枚念想,带去了远方。那芽尖在一杯沸腾的水中缓释而出的绿,是爱情的倾诉,是亲情的慰藉,是友情的问候,反正都是这春天第一拨席卷而至的惦记。
偷得片刻闲,就着几块手工花生酥,小口小口地抿饮春日良辰,三水过后,茶汤渐淡,却感觉每一根骨头每一个毛孔都透着浅浅的水绿,且有了微微荡漾的醉意。才知道,茶也是会醉人的。
每年,妈妈都会在清明前亲手采一些刚破梗而出的嫩茶,由爸爸在柴灶的铁锅里精心调教。那采回的小而匀称的新茶芽尖会在妈妈温热的指间作短暂停留,再在竹编的篓子、篮子或匾上稍稍歇息,平复离枝的心绪,收拾自己的妆容,或安置好我们看不见的刚置办下的春天的细软。然后,在爸爸的手和铁锅、柴火的成全下,新茶把青葱翠绿的颜色和草本的香封存在了扁扁、干干的小茶叶片内。出锅,散了余热,封了牛皮纸茶叶袋,在放了生石灰的缸里窖藏。然后,开缸,自饮,或是送人。这制茶的过程,是一项劳作,也是一个仪式,那茶叶经了手工的反复翻炒、揉捻,茶香自指尖弥生,丝缕相缠,直至满屋缭绕,春天也在那一刻渐入佳境。
爸妈手制明前茶的味道,是真正的小村的味道。哪怕是出自最好的乾隆御批的那几棵茶树王的明前茶,也是不能比,不舍得换的。如同家里的土鸡蛋,自种的水果蔬菜,自酿的酒,对我而言,都是这世上最好的养心美食和补心良药。
每一朵明前茶里,都倚坐着一个醺然的春天。
题图摄影:王爽 苑思思
(作者简介:陆苏,女,上世纪70年代出生于杭州富阳的一个叫做和尚庄的小村。曾出版《小心轻放的光阴》《把日子过成诗》《向暖而生》《我想要的生活》《林深见鹿──美得窒息的唐诗》等散文集、诗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