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蔓延了十年的时光使劲儿压缩进一个冬季。这里有纪录片的精确和散文诗的优美,它是一本“不像译作的译作”。哪怕合上书,一些画面仍不断重现……一个男人,站在高高的海堤上,群鸟纷飞,在他脸上投下瀑布般的倒影。那一刻,我仿佛就站在他的身旁,举着望远镜,从小小的镜筒里追寻那些飞翔的身影。
《游隼》是J.A.贝克一生仅有的两本著作之一。他将全部的生命寄托于游隼,日复一日地搜寻、观察,记录下超过1600页的笔记,其后又反复修改、提炼,最终浓缩成这本时间跨度仅半年的日记,成为世界自然文学的巅峰之作,曾获达夫·库珀奖,被电影大师赫尔佐格指定为必读作品。
这是20世纪60年代的冬季,也是所有的冬季。贝克观察着一对迁徙至英格兰东南沿海过冬的游隼,写自己日复一日的追逐和毫无节制的沉迷,写每一场惊心动魄,每一次稍纵即逝,写他目光所及所有的恐惧难耐与满怀柔情,写他桎梏人生无法排遣的羡慕与哀愁。这本书充满了一种巴洛克式的繁复与精致,但他的叙述始终是寂静的,仿佛因害羞而欲言又止,仿佛担心人类的思绪会搅扰鹰的自由。像岩浆潜涌在地底,他将心事都克制在万物的细节里。
这不是一本关于鸟的书,而是一本关于成为鸟的书,是关于一个人,渴望成为人以外存在的书。作者始终怀着对整个自然世界的悲悯与渴求,以及对整个人类世界的期望和疏离在讲述。
贝克自幼高度近视,患有严重类风湿性关节炎,一生不曾真正走出过出生地埃塞克斯。对于罹患疾病、处处受限的他来说,自由翱翔于天际的游隼无疑是所有理想的化身。他一生隐姓埋名,在极尽克制的文字里,他穷尽所有想象走近世界的边缘,感受鹰的感受,为游隼也为自己留下一首凄美的挽歌,然后在病榻上默默度过余生,消失于世。他平淡无奇,他近乎隐形,事实上,英语国家的出版人在他去世多年后才获悉他的全名。
贝克用奇绝的比喻和恣意的笔法勾勒出十年间反复观察、描摹过的景象,用精确、凝练、充满诗意的语言生动还原了游隼停驻的这片冬天乡野上的每一种声音、每一抹色彩,乃至密度不一的空气质感,带给读者近乎观看纪录片般的阅读感受,让我们感受到来自自然和文学的双重魅力。
我特别熟悉书中的情景,“这地方只是地球上的一道弧线,一片冬日荒野的原始粗糙。黯淡、单调、荒凉的土地,灼烧着所有的悲伤。”这本书是他写给自己的挽歌,也是给游隼的挽歌。20世纪60年代中期的英国,农药的使用极大地减少了英国乃至整个欧洲及北美的游隼数量,这一自然界最强大、最成功的掠食者之一,竟一度濒临绝迹。游隼就是他自己。在他内心深处,游隼那恣意翱翔、无畏无惧的形象曾经给过他多少慰藉,后来就给了他多少无望。4月,最后一只游隼的离去,就像唯一的同伴也要告别一样将他掏空。
他目睹了太多大地上的悲欢离合,偶尔也恐惧得失去骄傲,但他又是那么确信,确信再大的惊恐、喜悦、喧嚣、悲痛、死亡……最后都会随日头落下,被黑夜覆没。而明天又是鸟鸣不断的清晨,昨日甚至不能凝固于记忆,就像生命本身。
在《游隼》初次出版的20世纪60年代,人们常想象这本书背后是一位文学素养极高、对鸟类有独特研究的自然学家。然而实际上他未曾进入大学,换过多份工作,他当过绘图员和果汁饮料厂仓库经理,也在汽车协会办公室工作了一段时间。他不会开车,因为高度近视,绝大多数自然观察是靠步行或者骑着自行车完成的。
英格兰东部名不见经传的小镇切尔姆斯福德,灰暗、冷峻、雾气蒙蒙。从秋天到春天,在平坦的湿地上,在高高的海堤上,在无尽的旷野上,J. A.贝克追逐着游隼的身影,整整十年。这个一心想要站到世界最外面的人,这个渴望成为鹰并且用尽全力去成为鹰的人,却只能用整个余生在病榻上仰望,然后默默消失在尘世。
我无法用什么简介概括它的情节,因为每一章都是一个徐徐展开的层层叠叠的梦。
在河谷一带筑巢的夜莺在贝克笔下显得无比温柔,这是他开始观鸟以来,搜寻到的第一只鸟。“它的歌声像一注美酒从高处落下,坠入深沉而回音隆隆的桶中。这歌声是有气味的,仿佛一缕酒香,飘入安静的天空。在日光下,它显得有些稀薄、干涩,但黄昏会带给它柔和的滋养,造就醇香的佳酿。如果歌曲是有味道的,这一首便是挤碎了的葡萄、杏仁和黑森林的味道。这歌声满溢出来,却一滴未消失,而是洋溢于整片树林。”论夜莺的长相,实在是一种太普通的小鸟,可在贝克笔下它有不可触摸的轻盈与愉悦,它优美、敏捷,我仿佛从书里听到了林中经久不息之后又缓慢消逝的余音,在树木间逐渐枯竭,被风吹散。
《游隼》是一本影响超过半个世纪的伟大杰作,是一位热爱自然的作家向死而生的永恒绝唱。也许你可以选择一个安静的夜晚,翻开这本书,随意选择一页,读着读着,你会身体变轻,离开地面,穿过玻璃,置身在寂静凛冽的夜中,变成了一只鸟,俯瞰大地和烟火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