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亲舅舅，也就是我的舅爷爷，他曾有一根奇特的食指──粗且明显错位，在当地被称作“笨手指”。为什么叫这么个古怪名字？原来这里面是有故事的。

　　舅爷是山东农村人，出生于上世纪30年代。在村子里，他家是属于比较富裕的，农村人本来就重男轻女，再加上他是这个大家庭中的长房长孙，所以从小就很受宠，接受教育也早。私塾先生来家里为孩子们授课，表姐妹、堂兄弟十几个孩子，不分年龄一起听课，舅爷年龄最小，总是边学边玩，还常搞出一些小动作影响先生授课，弄得先生总是找他爷爷告状。但是他爷爷总是护着说“顽皮乃孩子天性”，从不加责罚。舅爷也是争气，别看年龄小，每次考试，没有他不会的，还总是得满分。有一次，他考得不好，但其他兄弟姐妹有人得了满分，他生自己气了，见谁都不搭理，一个人待在屋子里。晚上吃饭时，任谁去叫他也不出来，点上煤油灯不停地抄写，写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整个院子都黑了灯，他屋里还是明晃晃的。也是自那之后，他知道努力了，晚睡早起地念起书来，无论是先生检查作业，还是背诵默写，他在这群孩子中都是第一才行。他说，他要对得起爷爷的偏爱。

　　舅爷从小淘气好动，对不需要干的农活儿他也要学。放假在家他从不闲着，跟着大人们下地摘棉花、掰玉米、刨红薯……还经常叫上一起上学的堂兄弟，下地帮着家人干农活儿，婶婶们都很喜欢他，说他从小就有号召力和影响力。

　　冬天是农村一年之中最闲的时候，称之为农闲时刻，也是最寒冷的季节。白天只要出太阳，老人们最喜欢做的就是靠在墙根，嘴里叼着大烟袋，三一群、五一伙儿地凑在一起，一边晒太阳，一边唠家常。冬季暖阳的日子，临街墙根晒太阳的老人，从村东头一直蹲到村西头，连比画、带说笑地好不热闹。一群孩子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棵碗口粗的枯树，连拉带拽地进了村，冬天干燥的土路，被枯树的干枝割出一道道深浅不一的划痕，经北风一吹，扬起一团团黄土。村里的路本都不宽，黄土立刻蒙住了晒太阳的老人们的眼，只听到一群孩子从身边经过的嬉闹声，也听到一个男孩子不停地大声喊：“小伙伴们，我们马上就到家了，再坚持一会儿，今天晚上一定会很暖和！”黄土团也从村东一直飘到村西。寒冷的冬天，晒干的庄稼杆是生火取暖的主要来源，如果能寻到枯树枝干就更好了。原来，这群孩子不惜力气地从邻村拉来一棵枯树，就为了每家每户都能有一份枯树柴火。

　　为了把枯树柴火尽快送到各家，舅爷不听爷爷的话，学着父亲的样子，也拿起斧头劈砍枯树。农家工具没有儿童专用的，斧头都是很沉的那种，虽然爷爷一再拦着不让他动，可他就是不听，结果不幸终于发生了：一斧子下去，他是劈在了枯树上，也劈在了还扶在树上没及时躲开的左手食指上。只听得一声通天惊叫“啊”，空气瞬间凝结，只见他的左手血柱喷涌，食指最上一截骨肉已经断裂，只有一点外皮连接着……舅爷的父亲当场晕倒，他的爷爷一把攥住受伤的食指，喊人快去叫村医。可村医来了也没有好办法，转天又从县城请来了大夫，说千万不能感染，否则连小命都难保。爷爷就这样一直攥着那根手指三天三夜，姿势都没有变过。

　　全村人都为这个热心的孩子祈祷。那年冬天，村子里比往年安静了许多，晒太阳的老人每日都在关心孩子手指的情况，好像人们的真诚感动了上天，舅爷没有发生大夫所说的高烧、菌血症、败血症，他的命保住了。三个月后，也就是转年春节，他的手指不再感觉到疼痛，爷爷才敢拆下厚厚的纱布，那食指真的长上了，也有知觉。但是最上面那节食指不能弯曲，与下面食指对接明显错位，而且比其他手指粗了很多。从此，大家都管那根手指叫“笨手指”，那年舅爷只有六岁。

　　那是1937年，中国军民奋起抵抗日本侵华，抗日战争进入了全民族抗战的悲壮阶段。当时，日本鬼子已陆续侵入村庄，各村便与共产党地下组织建立联系，迅速组织抗日队伍，与日本鬼子打起了游击战。每家每户都在挖地道，大灶台、火炕下、柴火房，都有地道进出口，而且户户相连、院院相通，最大限度地发挥游击战的作用。日本鬼子为了宣传大日本帝国精神，把学堂搬进了村子，要求孩子们都得上他们办的学堂，日本兵会端着刺刀不定期地到各家进行搜查，看是否有地下党的学习材料。

　　舅爷家的私塾先生早就不能授课了，舅爷带着一帮小伙伴，每日往返到姥姥家的王家村，跟着地下党组织学习新思想、新文化。回来后，他都立即把书用布包裹好，不固定地藏在树洞或埋在地下，以防被日本鬼子搜查到。日积月累的学习，使孩子们更加坚定了必须团结一心、一定要打跑日本鬼子的决心。舅爷最早一批参加了抗日儿童团组织，与大人们一起积极参与抗日，他把看到、听到的日本鬼子残害中国百姓的事实，及时讲述给母亲、婶婶们及小伙伴。他还经常把小伙伴们召集在一起，给大家介绍各村抗日的进展情况，将自己学到的新思想、新文化讲给大家听。他告诉小伙伴：一定要保护好地下党的叔叔们，他们是我们的亲人，能给我们带来希望。

　　抗日儿童团的任务很多，除了宣传新思想、新文化，还负责站岗放哨送书信，参与侦察敌情、抓汉奸，帮助抗日家属做事情。站岗放哨一般两个人一组，分组轮流值勤，团员们手持红缨枪或木棒，警惕地守望在村边、路口，遇到过往行人就进行盘查，查出可疑又找不到证明人的便带到村公所。团员们还在村外的山头上放哨，栽上“消息树”，派专人守在树下，发现日本鬼子出动，便将“消息树”拉歪，歪斜的角度越大，说明日本鬼子越逼近，树尖指向哪里，表明鬼子就来自哪个方向，村民就可以跑向相反方向躲藏。

　　一般重要的送信、传递消息、深入敌后的任务，都由通过专门培训且经验丰富、年长的儿童团团员来完成，但在一次紧急任务时，因专门传递消息的团员不慎摔伤，临时培训又来不及，村里决定再选派一人。在挑选的过程中，一听说是到有日本鬼子驻扎的村子去送信，有的孩子就害怕了，这时，舅爷主动站出来说：“我能去！”因为他年龄小，个子也不高，大家一时有些犹豫，舅爷胸有成竹地跟大家说了他对付日本鬼子的办法。于是，那次的任务就交给他去完成。

　　当舅爷进入五里地外的孟村时，真的有日本兵把守，原因是有人通风报信，告诉日本人这个村里藏有地下组织，所以入村的每个把口都有日本兵，凡进出村的人都会被搜查、盘问。鬼子兵背着带刺刀的长枪，双手在人们身上摸个遍，经过仔细盘问后再放行。稍有疑点，就会被拉到一边，那结果可就不好说了，看那阵势，别说是孩子，就是大人见了都觉得恐怖。舅爷是个蹦蹦跳跳七八岁的孩子，也没个大人带着，日本鬼子带着狗腿子一个劲儿地盘问，可是舅爷对答如流，而且身上也没搜着什么东西，不得不让他进了村子。进村后，舅爷凭着那根“笨手指”作为记号，找到了联系人；他把刻在脑子里的传递信息，一字不落地转述给了对方，因为传递及时，那次险些被日本鬼子抓到的地下党组织成员成功脱险了。那年舅爷九岁，他成了儿童团的名人，那根“笨手指”让他感到了自豪。

　　舅爷成了儿童团组织的重要一员，他号召村子里的孩子加入儿童团组织，带领大家一边读书学习，一边参加抗日活动。团员们互相学习并传授经验，他们利用年纪小、不被注意等特点，为八路军传递重要情报。儿童团还积极参与做动员、藏粮食、抬担架、帮助麦收、掩护伤病员等工作，舅爷成了真正的儿童干部。后来，因年龄小、体质弱，十几岁的舅爷生了一场大病，曾一度与组织失去联系，直到新中国成立初期，他才与曾一起参加儿童团的团员们联系上。

　　舅爷的一生，是默默无闻奉献的一生，直至离休。当地人只知道村里曾有一个特别有名的“笨指”大爷，做过艰苦的抗日工作，但具体姓什么、叫什么，谁也说不太清楚，但“笨手指”的故事却流传了下来。

　　本版题图  张宇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