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于1961年创作的《七律·答友人》自1963年发表以来，广为流传；而其诗作主旨，特别是题中“友人”所指，长期引发众多论者探讨。传统观点认为：“友人”指周世钊或乐天宇。窃以为：此诗缘自诗友酬唱，也充满了对杨开慧烈士的深切怀念。

　　文献解析：友人身份的观点争鸣

　　一是“友人即周世钊说”。此说出现最早、流传最广，论据主要有两条：一是1963年始编毛泽东诗词集时，该诗清样稿标题曾为《答周世钊》。二是1964年1月毛泽东与英译者解释时曾说“‘友人’指周世钊”。周世钊作为毛泽东在湖南省立第一师范学校的同学与新民学会会员，毛泽东在写给他的信中曾说：“古人有云：贤者在位，能者在职……我看你这个人是可以兼的”。毛泽东与其相交逾六十载，过从甚密，常与其通信往来、诗词唱和。因此，多数人对“友人即周世钊”之说深信不疑。

　　二是“友人是乐天宇说”。此说论据也有两条：一是周世钊与九嶷山并无关联，难以解释诗句从“九嶷山”入手之缘由；而乐天宇则正是九嶷山所在湖南宁远县人。二是当时周世钊、李达、乐天宇三友相约致意毛泽东时，乐天宇送了一枝九嶷山斑竹和一首诗，李达送了一根斑竹毛笔和一首诗，周世钊则是赠送一幅内有东汉蔡邕《九嶷山铭》的墨刻——三友之中，唯独周世钊此次并未写诗。

　　三是“友人实指杨开慧说”。1975年毛泽东在对北京大学讲师卢荻阐释此诗时明言：“‘斑竹一枝千滴泪，红霞万朵百重衣’，就是怀念杨开慧的，杨开慧就是霞姑嘛。”毛泽东诗词素有“言在此而意在彼”的艺术特质，如《蝶恋花·答李淑一》虽题为“答李淑一”，主旨却是怀念杨开慧、柳直荀等烈士。《七律·答友人》或也可能借“答友人”之形、抒“怀开慧”之情。

　　意象解析：思乡怀旧的直接佐证

　　一是地理意象的精准投射。全诗共有五处地理意象，三处明指：首联“九嶷山上白云飞”之“九嶷山”，坐落于永州；颈联“洞庭波涌连天雪，长岛人歌动地诗”之“洞庭”（洞庭湖）与“长岛”（橘子洲），分别坐落于岳阳和长沙；两处暗指：首联“帝子乘风下翠微”一句，化用先秦屈原《九歌・湘夫人》“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名句，点出“湘楚之地”；尾联“芙蓉国里尽朝晖”一句，化用唐末谭用之《秋宿湘江遇雨》“秋风万里芙蓉国，暮雨千家薜荔村”佳句，点出“湘江故国”。地理意象均指向湖南，奠定了思乡、怀旧、念故人的基调。

　　二是专属意象的确切点明。颔联“斑竹一枝千滴泪，红霞万朵百重衣”是解读全诗主旨的关键。“斑竹泪”在传统文化中素为象征忠贞爱情的专属意象，诗句在此引用用意非凡——杨开慧牺牲后，毛泽东曾叹“开慧之死，百身莫赎”；这种刻骨铭心的悲痛，化作《蝶恋花·答李淑一》中的“倾盆雨”和《七律·答友人》中的“千滴泪”，与湘妃啼竹故事形成了跨越千年的情感共鸣。而“红霞”意象更将诗作主旨渲染得呼之欲出：因杨开慧生在朝霞万丈的黎明，故得小名“霞妹子”；1919年热恋中的毛泽东与杨开慧，书信中各以“霞”“润”互称；1920年成婚后，“霞姑”便是亲人对杨开慧的独有昵称。诗句在此珍之重之点出“红霞”二字，或正是对“霞姑”杨开慧赋予的最美底色、给予的最高礼赞。

　　三是典故意向的联想印证。毛泽东曾言“诗要用形象思维……所以比、兴两法是不能不用的”。此诗颈联便连用了两个历史文学典故：“洞庭波涌连天雪”一句，似化用了柳毅为龙女传书、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故事；而“长岛人歌动地诗”一句，与“帝子乘风下翠微”“红霞万朵百重衣”连读，便可清晰再现一位神女身披霓裳羽衣、卓立红霞间的唯美形象——“长岛之诗”的意象，不仅回眸了青年毛泽东于湘江橘子洲头写下《沁园春·长沙》时的壮志如虹，也巧借长岛（蓬莱）之名，似依稀指向白居易《长恨歌》典故，含蓄表达出伉俪情深。

　　逻辑解析：追念亡妻的深层情愫

　　一是绵延不绝的情感脉络。早在1919年，青年毛泽东就摘抄杨开慧诗作“所贻娇丽菊，今尚独开花；明年秋色好，能否至吾家”向其求婚；1921年，两人新婚燕尔梦相思，素来英雄气概的毛泽东在《虞美人·枕上》中写下“堆来枕上愁何状，江海翻波浪”的儿女情长；到1923年，又以《贺新郎·别友》“过眼滔滔云共雾，算人间知己吾和汝”表达对妻子的珍视；再到1930年冬，突闻杨开慧烈士牺牲噩耗，毛泽东泣血写下“开慧之死，百身莫赎”！此后数十年，毛泽东始终未能忘情：直到1957年，他还在《蝶恋花·答李淑一》中直书“我失骄杨君失柳”追思亡妻，并叮嘱李淑一“暑假或寒假你若有可能，请到板仓代我看一看开慧的墓”。乃至1962年章士钊面询“骄杨”之义时，毛泽东仍慨然以“女子革命而丧其元，焉得不骄”回应，尽显赞赏之情。

　　二是作者当时的心绪分析。1961年的毛泽东，在诗词创作领域有三件事情值得关注：第一件事情，是创作了这首别具风采与情韵的《七律·答友人》；第二件事情，是12月创作了他自述为“读陆游咏梅词，反其意而用之”的词作名篇《卜算子·咏梅》；而第三件事情，便是重抄了四十年前的词作《虞美人·枕上》。对此，陈晋这样说：“他也把这首词保存了一辈子，于迟暮之年，又把它翻出来，在1961年，亲手书写下交给了身边的卫士张先朋，希望他好好保存。”可以确信：同一年里创作誊写的这三首诗词之间，一定存在某种确切而深沉的逻辑关系与情感联结。

　　三是一以贯之的创作传统。凡是题赠、唱和友人的毛泽东诗词，一般会在题中点出对方姓名：如《五古·挽易昌陶》《临江仙·给丁玲同志》《五律·挽戴安澜将军》《七律·和柳亚子先生》等，且并不会因同一人有多次唱和而避开，如对郭沫若，便有三次和诗并注名；若涉及父母、妻子等亲人，则往往以父、母、友来指代，如《赠父诗》《祭母文》以及公认写给杨开慧的《贺新郎·别友》等。因此，诗题终由具体人名改定为“友人”，既符合诗作主旨，也恰是回归了这一命题传统。

　　综上，《七律·答友人》格局高远开阔，意象生动传神，韵律工整严谨，用典浑然天成，借“答诗友”之机，抒“怀开慧”之情，并将个人心绪升华为极有感染力的情感鸣响和深具审美价值的文学表达，不仅是毛泽东诗词中的经典作品，也是现代诗词中难得的精品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