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清晨,霜花在西青区辛口镇的萝卜叶片上勾勒出银边。种植户韩立强蹲在大棚里,用指甲轻轻划开萝卜表皮,香气瞬间溢出。“听听这声儿,嘭嘭的,像小鼓似的。”他用手指敲了敲翠绿的萝卜。
年轻的技术员张京京递过便携式糖度仪,检测数字停留在9.2。“韩叔,您这茬儿萝卜甜度比标准高出0.8。”
“我爷爷那辈就传下来——霜打过的萝卜才甜!”韩立强望着成片的萝卜地说,“现在你们年轻人捣鼓的这些仪器,倒是把这些老理儿说得明明白白。”
这片土地上,悠久的种植传统正与前沿的农业科技悄然融合,孕育出一场关于沙窝萝卜的技术革命。
“天选萝卜”的基因升级
时间回到1905年的深秋,辛口镇小沙窝村村民丁勇建在自家萝卜地里发现了一株“异类”——叶片比同伴更挺阔,根茎更饱满,在阳光下泛着独特的青绿色光泽。这个偶然发现,如同打开了一个宝盒。第二年春天,他用这株萝卜结出的种子单独播种了三小畦,长出的萝卜整齐划一,品质稳定,天津卫青萝卜的亲本种源之一由此诞生。
“这就是后来被称作‘沙沃大花’‘沙沃小花’的始祖。”在天津市农业科学院实验室里,研究员向记者介绍,“1992年,上海科技出版社出版的《中国名特优蔬菜及其栽培》一书为它单开族谱,其在萝卜这个大类中独占一席,‘天选萝卜’的基因密码由此而生。”
然而,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个优质品种面临困境:产量低、性状退化。如今,在这间实验室里,新一代育种工作正在进行。研究员指着屏幕上的基因图谱:“我们在萝卜的基因里寻找那些决定‘脆绿甜’的片段,不是要改变它,而是通过杂交和筛选,把好的性状放大。”
近年来,天津市农科院的专家团队看中了沙窝萝卜独特的品质表现,经过一代代杂交筛选,将沙窝萝卜‘脆绿甜、渣少汁多’等特征升级,诞生了一系列明星籽种,在它们基因血脉诞生的这片沃土上孕育出了更加出色的脆绿、清甜口感。
“七星”“北斗”“天星02”……这些听起来像航天项目的新品种,实则是沙窝萝卜的“升级版本”。在试验田里,它们保持着传统的青绿外皮,但抗病性大幅提升。“以前一亩地产量波动很大,现在基本稳定在4000公斤。”技术员记录着数据,他随手拔起一个萝卜,往膝盖上一磕,“啪”的一声,萝卜应声而裂,断面细密均匀,汁液欲滴。
科技赋能高效种植
沙窝萝卜曾陷入一个怪圈:名声在外,产业却难成规模。截至上世纪末,种植面积长期徘徊在5000亩左右,年产量不足3万吨。“家家有萝卜,户户不一样”的小农模式,难以支撑标准化品牌建设。
变革发生在2024年。“我们有计划地拓展露地种植面积,以每年不少于1000亩的面积连续两年扩大规模,目前已经达到了8100亩,并开辟了640亩连片的沙窝萝卜露地种植示范基地和55亩海外出口认证基地。”站在示范基地前,项目负责人刘瑞英指着整齐划一的田垄说:“以前这里碎片化严重,十几户人家各管各的。现在统一规划,从种植到采收全部标准化。”
天津有句农谚:“头伏萝卜、二伏菜”,萝卜的播种窗口期恰逢津城主汛期,播种过程面临不小的挑战。萝卜播种季,津城暴雨频繁,传统的线播方式需要人工开沟、撒种、覆土,600亩地要一个多月才能完成。“那时候天天看天气预报,心里总悬着一块石头落不了地。”刘瑞英回忆道,通过与国内种业龙头企业合作,针对沙窝萝卜特殊的沙质土壤要求和种植行距,研发团队定制了模块化专用农机。机器缓缓驶过——前方旋耕起垄,中部精准播下包衣种子,后方同步铺设滴灌带。一台机器一天能播种50亩地,在最佳窗口期完成了播种,长势整齐、品质统一,在规模化种植的道路上攻克了第一关。
与此同时,棚室种植的机械化也在推进。在中国工程院院士团队的技术支持下,微型一体化旋耕播种设备今年在部分大棚试运行。“祖辈弯腰点种的场景正在改变。一台小机器能在棚里灵活转向,播种深度恒定,出苗率提高15%。”种植户刘春鑫说。
数据养萝卜破除“土偏方”
种植规模上来了,品质控制成了新课题。在辛口镇,关于种萝卜的“民间秘籍”五花八门。种了半辈子萝卜的王大婶掰着手指头说:“有说洒香油能壮根的,有说喷红糖水能增甜的,前些年还有人传要给萝卜打吊瓶输营养液。”
这些“偏方”也曾让种植户付出了沉重代价。村民老刘指着手机里一张旧照片,惋惜地说:“那年就是听信了‘输营养液’的说法,结果萝卜根全烂了,一亩地赔进去好几千。”
今年春天,一场“科学正名”行动在田间展开。自然资源部天津矿产资源检测中心的专业团队,在沙窝萝卜核心产区的44个点位取土化验,检测项目达352项。与此同时,116套物联网传感器被埋入6个示范基地——它们像给土地装上“心电图仪”,实时监测土壤氮磷钾含量、温湿度、光照强度等数据。
“数据一出来,很多老经验被验证,也有一些被推翻了。”技术员张京京举着平板电脑说,“比如,传统认为沙窝萝卜喜‘大肥’,但数据显示氮肥过量反而降低糖度。我们根据检测结果制定了测土配方方案,缺什么补什么,缺多少补多少。”
在天津农学院的实验室里,这些数据被汇入数据库,绘制出全国首个沙窝萝卜生长专用大模型。随着数据积累,这个模型越来越“聪明”,“萝卜不是一天长成的,它的脆绿甜是发芽期、幼苗期、膨大期等多个阶段共同作用的结果。我们通过海量数据分析每个阶段的最佳环境参数。”张京京说,“有了这个模型,我们才能有底气地说,好萝卜不是香油浇出来的,是靠数据养出来的!”
“极限采收”与时间赛跑
辛口镇本地有句俗话:“萝卜没挨霜,不脆也不香。”然而近些年,每到11月初,沙窝萝卜便会提前上市,一方面是为了迎合消费者想提前尝鲜的需求,另一方面则是为了躲避冻害。
“糖分转化需要低温刺激,但0℃以下就有冻害风险。如果出现极端天气,连续3天气温低于0℃,露地种植的萝卜根本来不及抢收。”种植大户郭芝振道出多年积累的经验,“种萝卜就像酿酒,时间不够不香,过头了又坏。”
过去,这种“抢时间”与“等时机”的平衡完全依赖种植户的经验。一旦预报有强冷空气,全村男女老少齐上阵抢收萝卜。今年有所不同,示范基地里多了几台“大家伙”——智能无人采收机。这些机器能在田间自主导航,机械臂精准抓取萝卜,切割缨叶,码放整齐。操作员介绍,一台机器一天能收80亩,可以24小时作业,冷空气来临之前能完成抢收。更关键的是采收机的传感器能检测每个萝卜的大小、形态,进行初步分级。以前抢收时顾不上挑拣,好坏一起收,现在从田里就开始分档。
另一项突破是在储藏环节。传统方法中,萝卜采收后糖分不再增加,但沙窝萝卜特有的“秋延后棚室种植”技术改变了这一规律——在控温大棚中,萝卜可以继续生长、积累糖分。“这种活体储糖形式,就像把秋天的阳光存进了萝卜里。”一位技术员解释道,“即使到了春节前后,消费者吃到的萝卜依然清脆香甜。”
从“开盲盒”到“全身体检”
网购过沙窝萝卜的消费者,几乎都有这样的体验:收到一箱萝卜,就像开盲盒一样,不知道会不会碰到糠心儿。分选靠人工看、凭经验选,既没标准又没精度,经验再丰富的老手也难以判断萝卜内部状况。这个问题长期困扰种植户,线上的一个差评、一次退单,都影响着商家信誉等级和品牌形象。
“我们用大量的沙窝萝卜的特征数据‘喂’出来沙窝萝卜分级分类大模型,每一个萝卜的大小、甜度、表皮平整度,甚至内部是否糠心儿,都可以变成量化的数据标准,基于这个模型,我们给沙窝萝卜量身打造了全维度体检中心。”张京京说。
走进新建成的智能分选中心,场景令人耳目一新:萝卜在流水线上排队接受“全维度体检”。第一是视觉检测,高清摄像头从多个角度拍摄,表皮瑕疵无所遁形;第二是“称重量体”,毫米级精度传感器将萝卜按大小分档;第三是近红外糖度检测,在不破坏萝卜的情况下分析萝卜的内部糖分。
从育种、种植、田间管理,到采收、分选,每一个环节都以严谨的工艺守护着沙窝萝卜的品质标准。科技与匠心融合,将自然纯粹从田间延伸到餐桌,让更多人尝到了地道的味道。如今,每个经过智能分选的萝卜,都像是一个小小的密码箱,保存着萝卜的基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