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下午3时,水陶小学放学,何春生和全体学生一起高歌一曲《放学歌》,然后17名学生分列两队,出校门后,分别向东西两个方向整队回家。
这是1943年8月,一缕阳光斜照进这座名为奎星楼的土楼,为闽南的酷暑增添了几分热度。小学唯一的教员何春生送走了学生,在土楼天井找了一个阴凉处,支起一张小桌子,铺开文房四宝,转换身份,成为一名为村民写回批的批局文员。这样的生活,春生已经坚持两年了。
水陶村的批局设在奎星楼一楼西侧的一间大房子里,奎星楼是水陶村傅氏家族的宗祠所在地,这是一座建于清康熙年间的三层四方形土楼,一、二层为花岗岩石砌建,第三层由三合土夯筑。水陶村共有77户人家,家家户户都有亲人远赴南洋谋生。曾经,批局生意红火,每天都有侨批寄到,负责送递的“批脚”走家串户,给留守的侨眷带来赡家款,更捎来远方亲人的越洋信息。村民们接到侨批后,一般都会去批局找文员写回批,回批经原路返回寄批人手中,至此,一封跨越山海的银信合一家书,才算完成了使命。
两年前,村里对外招募小学教员兼批局文员,外地青年何春生揭榜,成了村里小学第一位说官话的教员。当时全校共有30名学生,每名学生一学期的学费是10斤大米,春生一年的薪水是5银元加288斤大米。写回批常常也能收到村民馈赠的礼物,有时村民想送点感谢费,但春生一律拒收。春生把大米和食物类的礼物都交给了批局的“批脚”傅养墘,傅养墘一家四口就住在土楼二楼的北屋,春生的一日三餐都在他家,睡觉就在批局里,倒也简单自在。
水陶小学原来在村公所的隔壁,有两间大瓦房,分高低两个年级。去年底一架日军的飞机飞过来,投下两颗炸弹,正中小学校,幸好当时师生们都放学回家了,无人伤亡。小学只好迁入奎星楼东屋,与批局东西相对,灰暗的土楼,霎时鲜活而热闹起来。
二
在春生来到水陶村四个月的时候,日本发动太平洋战争,硝烟席卷香港和东南亚,南洋海上侨汇路线戛然中断,相当于切断了包括水陶村在内的粤闽众多乡镇的“生命线”。
水陶村村长同时也是批局的经理傅梓玖,向春生预支了全年的5银元,然后与他商谈减薪的事。傅梓玖说,形势急剧变化,批局有可能要暂时关闭,问春生是否还愿意留下,如果能留,俸粮的数量不变,但俸银要先减半,后面看情况可能还会再减;如果他想走也可以,不必受合同约束。
春生说他很喜欢这份工作,也舍不得孩子们,如果村里还聘用他,他肯定会留下来,减薪没关系,国难当头,大家共渡难关。春生的话只说了一半,他来水陶村,是带着一份秘密任务来的,这个当然不能对村长说。就这样,春生在这个离白水县城不到10里路的村子里住了下来,一住就是两年,他在等待着一封特殊侨批的出现。
三
太阳渐渐落山了,春生也没等来一个写回批的村民,他失神地望着土楼外已经抽穗的稻田,脑海里一直回想着两年前离开县城时,到白水中学找上线吴水波的情形。吴水波给了他一张纸条,上面是一串数字“517298”,让他背下来后,就点火烧了。那天,春生领了一个秘密任务:到水陶村批局等候一封特殊的侨批,这是一笔海外华侨支持闽中抗日游击队的募捐款,寄信人、寄达时间未知,金额不详,但有一个特殊的编号,就是刚才烧掉的纸上的那串数字。
就这样,春生以揭榜应聘的方式,在水陶村住了下来。刚来时,批局的生意很好,春生密切关注着每张批封上面的编号,希望心里那串背得烂熟的数字能早一点出现。
然而,太平洋战争的硝烟切断了侨批的汇路,春生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接触到侨批了。他担心那项任务会受到影响,就跑了趟县城,找吴水波探听消息。吴水波很肯定地答复,海外华侨的募集款已到位,但因为汇路中断无法汇入国内,他们正在积极筹划新的汇路,相信不久后便能有结果。
一天,傅梓玖很兴奋地告诉春生和傅养墘,一条连接越南和国内的新汇路已经打通,不久可能就会恢复部分侨批,并让他们分头去村民家,动员他们将之前闲置的农田利用起来。水陶村的一些村民习惯于依靠南洋“番客”的侨批过生活,渐渐荒废了田地,口粮都要靠买,家里的孩子也因为家中少粮而辍学,小学的学生数量已从春生刚来时的30人,逐渐降到现在的17人。村长就是想让村民们重新回到田里,做好两手准备。
春生进县城找吴水波核实情况。吴水波告诉他,村长的消息是准确的,海外华侨在广西与越南交界的一个叫东兴的地方,建立了一条新的地下汇路。为了躲避日军的搜捕,这条汇路不像以前那样通畅,只能是隐蔽式的零星汇款,所以没有规律性,数额也会比之前小得多。据可靠消息,那笔募集款也将通过这条东兴汇路汇入,让春生多加留心。
春生兴奋了起来,他立即返回水陶村。不久,果然开始有零星的侨批寄到,给沉寂的村庄带来了生机,春生也开始有少量代写回批的工作了,他继续密切关注着那封特殊侨批的踪迹。
一个闷热的傍晚,春生接待了一位来写回批的村民。春生写回批的流程是,听完回批人的叙述,就开始动笔,写完后念一遍给对方听,再做些补充修改,然后封批,交给傅养墘,后者隔几天会进城一次,将回批交白水批局原路寄回。这天,恰好傅养墘不在,春生就自己在批局找到傅养墘暂放回批的抽屉,将回批放了进去。春生关上抽屉,看到旁边还有一个抽屉,平时都是上了锁的,今天不知为何没锁,他一时好奇,就拉开了,没想到竟发现了一个惊人的秘密。
在这个抽屉里,整整齐齐码放着一沓批封,上面都是自己的笔迹。春生把它们拿了出来,数了数,大约有50封,也就是说,自己在这一年多里写的回批,大多没有寄出,而是压在村长的这个抽屉里。回批没有寄出,意味着其中藏着不可示人的目的!
春生努力回想着这一段时间以来,傅梓玖的表现确有不太对劲的地方。他经常长时间坐在批局的那张太师椅上,手捧着旱烟吞云吐雾。他平时不太爱进城,可前些时候,他不但去了好几次白水,还进了两次刺桐城,每次都是一个人独行;有几次还与傅养墘低声耳语,见到春生时就不再说话,神神秘秘的。这些行为都很值得怀疑,难道村长贪污或者截流了部分侨批款?若这个怀疑为真,他会不会对那封特殊侨批下手?
春生赶紧赶到白水,当面向吴水波汇报了这个情况。吴水波沉吟许久,才说出了他的判断:傅梓玖贪污侨批的可能性很小。他说,当时挑选水陶村的批局作为募捐款的汇入局,组织上是做了大量前期考察的。傅梓玖年轻时曾加入同盟会,是早年县里少有的革命者。辛亥革命之后,他渐渐淡出政圈,选择隐退。前些年日本人曾请他到省城出任伪职,被他严词拒绝,而后,他便躲到了乡下。如此有民族气节的人,不应该会去贪污村民赖以生存的赡家款。当然,鉴于他这段时间的一些不寻常的表现,也不能排除会影响那笔募捐款的可能性,因此吴水波让春生继续观察,组织上也会对傅梓玖的行为做进一步调查。
四
春生回到水陶村,不动声色地继续着每日的工作。有一天,批局来了一位写回批的村民傅成远,他跟春生说了一件蹊跷的事。傅成远与年迈的老父亲相依为命,自己左手、左脚因伤致残,家里没有壮劳力。他有一个侄子在吉隆坡经商,过去遵父嘱每个月寄国币5银元回来给家中两位长辈,一年前突然寄来45银元,并附批说,他参加了马共,民族危难关头,暂时不能尽孝。但是前几天傅成远突然接到侄子的侨批汇款1银元,且附言十分简洁,不像是侄子的口吻,感觉甚是奇怪。
春生回想着,这几个月来他所接触到的侨批金额,大多是1银元或2银元,而且村民的收批率很平均,基本上每户都有,且似乎是轮着来,很有规律,就像是有人在刻意安排似的。他想借机向傅养墘打探一些消息,但傅养墘讳莫如深,总是岔开话题,这更引起春生的怀疑。长时间处于等待和疑虑中,春生坐立不安,倍感煎熬。
这天,春生正在上课,傅养墘突然跑进课室,对着春生一阵耳语。春生立即扔下手上的课本,匆忙让班长带领同学背诵《三字经》,然后冲向了批局。
春生从表情平静的傅梓玖手里接过一个信封,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信封上那串每天心心念念的数字:517298,然后是一行力道雄健的行书:“白水水陶村小学何春生先生启”。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春生还是感觉心脏猛地跳了一下,他快速地撕开信封,急切地读着这封从遥远异国寄来的信件:“春生胞弟如晤:海深陆远,相隔千里;离别已久,思念之甚。弟侍奉双亲,操持教育,劳心劳力,功在内外;愚兄秉父之命,侨洋谋生,背井经年,若有薄余,理当赡家。然时令不佳,百业凋零,时至今日,方能有所奉寄,望弟见谅。兹托批局付国币10银元,权当弟日常家用,代兄尽孝为念;另拨大米30斤,交左邻表嫂;番薯20斤,偿还四叔前年之所欠。弟曾言小学生学业艰苦,随附作业簿100册,愿解无纸之急。落笔匆匆,纸短情长。多事之秋,各自保重。兄春光字。”
读毕,春生倍感困惑。这时傅梓玖转身打开密码箱,取出一个沉甸甸的铁盒,交给春生。春生打开一看,只见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几封红纸包。傅梓玖说:“一封10银元,16封,共国币160银元,你数一下。”见春生仍然一脸不解,他又补充道:“我已打电话让县批局备了汽车,等下养墘陪你去白水,你若还有不明白之处,路上让他给你讲讲。”
五
村口停了一辆雪佛莱T型车,引发了村民的围观。白水县共有三辆汽车,白水批局的这辆是其中之一,平时主要用于各批局之间的大额款项调度押送,这是第一次出现在水陶村。傅养墘守在车边,不让村民们过于靠近。春生用一只米袋裹了那个装着银元和侨批的铁盒子,小心翼翼地出了土楼,沿着田埂路,走向雪佛莱。司机交给春生一张纸条,上面是他熟悉的吴水波工整的楷书:“白水汽车站失物招领处”。
路上,傅养墘给他普及了侨批的暗语。太平洋战争爆发之后,日军加强了对占领地的管制,对承担了金融侨汇重任的侨批,更是虎视眈眈,东南亚一些国家本身也对侨批做了限制。东兴汇路秘密开通后,为了不引起汇出国和日本人的注意,各批局都采取了小额、不规律的运送方式来规避,但这远远不能满足华侨们的需求,因此一些批局设计出暗语来替代金额。比如春生收到的那封“胞兄来批”中,国币10银元,应是汇出国的汇款上限,另外大米30斤、番薯20斤,还有100本作业簿,都是暗指银元的数量,也就是说“胞兄”总共寄来160银元。至于表嫂、四叔、小学生指代的是谁,傅养墘说这就需要真正的收款人来解释了。
按照预定的方案,春生让司机将汽车开到白水汽车站,他让傅养墘在车上等候,一个人抱着米袋,走进失物招领处,里面有两个穿着车站制服的人,春生一眼认出其中一个是吴水波装扮的,另一个肤色黑黑的壮汉他不认识。吴水波接过米袋,随手递给壮汉,然后低头给春生填了一张收据。春生接过收据,看到上面还另有一行小字:“一个时辰后到白水中学”,看完他转身就走,整个过程大家都没说话,就把一件大事办完了。
傅养墘完成了他的护送任务,就留在城里办点其他事情。春生与他别过,先找了一家面馆填饱了肚子,然后到白水中学与吴水波会合。吴水波的金丝眼镜后面闪着一丝兴奋的光芒,他紧紧握住春生的手,春生感觉到这一握,是对他历时两年蛰伏的最好肯定。
吴水波说,钱款与信件已经通过秘密通道转交游击队,信中的暗语有待破译,并嘱春生回批时,承诺一定会按“胞兄”的要求,把钱用在抗战前线。这次任务干得漂亮,但也很容易引起侵驻省城日军的注意,他将很快从中学辞职,由上级重新安排,汽车站那个交通点也已经关闭。水陶村多山僻静,目前还比较安全,他让春生暂时继续在村里住下,等待组织的新指令。临别时,吴水波将一个信封交给春生,说:“这是组织上对傅梓玖的最新调查材料,他是一位品德高尚的乡绅,是我们统一战线上可信赖的朋友。这封信请你设法永久保留,日后或许有用。”
春生雇了一辆牛车回水陶村,在晃晃悠悠的牛车上,展开了那封信,信不长,他反复看了三遍。
在炮火中诞生的东兴汇路,是太平洋战争后连接东南亚和国内的唯一通道,全程延绵3000余公里,基本的路线是:南洋各国侨汇集中到越南芒街,跨境进入广西边界的东兴,然后由广西、广东两省各县原有的批局秘密代理,并渗透至当时的沦陷区汕头以及邻省福建。东兴汇路的开通极大缓解了国内数百万侨眷濒临绝境的生活困境,同时也肩负着华侨对祖国捐赠抗战物资的重任。但由于路途艰辛,加上日军加强搜捕,东兴汇路险象环生,一笔侨批如果顺利的话,往往也需要1至3个月才能寄达,而且批多路窄,很多侨批无法排上号,实际上大多数侨眷是难以收到海外汇款的。
在这样的背景之下,水陶村一些村民已濒于断粮。傅梓玖一直动员村民们重返农田,但还是有几户像傅成远这样的家庭没有劳力下地劳作。面对村民的生存困境,傅梓玖思虑再三,决定假托侨批,自己暗中补贴。他将每户村民的贫富情况排了序,制定出了一份资助计划表。他坚持不动用批局的公款,而是自掏腰包垫付,虽然每户只有1至2银元,但一年多下来,傅梓玖默默付出了近200银元,其间他卖掉了白水的一块田地,还到刺桐市里与人洽谈出售祖宅。为了使他的暗中接济不露痕迹,傅梓玖还得借他人口吻来拟写侨批,虽因回复过于简洁或与实际情况有出入,令一些村民有所察觉,但出于生计考虑,他们大多没有声张。
傅养墘作为“批脚”,是唯一知道这个秘密的人。他将傅梓玖代制的侨批和垫付的钱款送到村民手中,再将春生写的不需要寄出的回批存放在批局的抽屉里,但不巧那天村长忘记上锁,才让春生发现了秘密的一角。
春生既为曾经怀疑傅梓玖的人品感到惭愧,也为自己减薪实际上可以暗助村民而倍感欣慰。
这年秋天,水陶村难得地结束了多年的歉收。暑假结束后,报名注册的小学生又增加到了25名。春生站在奎星楼门口迎接新生,他看着新年时他手书并贴在土楼门前的那副对联:“奎星堂上初飞燕,批局庭前新种花”,有一种别样的感受。他领着新生和家长往里走,和他们说着还不熟练的本地方言,突然脑海中电光石火一闪:517298,用闽南话读起来,不就是“我支持你到底”的谐音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