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春风拂过江面,水獭将捕获的游鱼整齐排列在岸边,古人见了,便说这是“獭祭鱼”,像是生灵对天地的致敬;今人循着书页细察,会知晓这是水獭储存食物的本能,却也依然为那份原始的秩序感心动。这样的古今共鸣,藏在《万物有信:七十二物候里的中国时序》的每一页之间。作者李蔚以七十二物候为起点,写出自然科普的严谨与文化传统的温润,既解开了古人观天时、察地利的生存智慧,也为现代人打开了一扇重返自然的窗。
中国人对物候的感知,早在上古时期便已生根。《大戴礼记·夏小正》里“雁北乡”“梅杏杝桃则华”的记载,是先民刻在骨头上的自然日记;二十四节气划分黄道为二十四段,将地球公转的轨迹化作“春雨惊春清谷天”的韵律,这是农耕文明对宇宙规律最诗意的解读。而李蔚的巧思,在于从“节气”向“物候”的延伸,每个节气分三候,五日为一变,獭祭鱼、桐始华、半夏生、白露降,这些细碎的自然信号,恰是古人丈量时光的刻度。
书中引《月令七十二候集解》释“处暑”:“处,止也,暑气至此而止矣”,寥寥数字里,藏着古人对季节流转的精准把握,而紧随其后的“鹰乃祭鸟”,又为猛禽的捕猎行为赋予了“义禽知报本”的人文想象,让自然现象与人类共情彼此映照。
这种双向解读的智慧,在书中俯拾皆是。雨水二候“雁北归”,李蔚既写大雁排成“人”字飞越千山的迁徙本能,也提《诗经》“鸿雁于飞,肃肃其羽”的乡愁意象;既解释候鸟体内“控制迁徙节奏的生物钟”,也忧心城市扩张中“鸟网与毒药对迁徙路线的截断”。当我们知道大雁每年要完成几千公里的苦旅,时速可达九十公里,再读“似曾相识燕归来”,便多了几分对生灵韧性的敬畏;当了解到上海正位于“东亚—澳大利西亚迁徙线”这一濒危物种最密集的通道上,便会明白保护城市湿地,不是“锦上添花”,而是对自然契约的坚守。古人见雁北归,知春已至;今人观雁阵变化,察气候变迁。物候从未变,变的只是人类解读它的视角,而《万物有信:七十二物候里的中国时序》做的,正是架起一座连接古今的桥。
更动人的,是书中处处可见的“共生智慧”。古人观物候,不是为了征服自然,而是顺应天时。处暑三候“禾乃登”,李蔚详解“五谷”的驯化史:稷为“百谷之长”,小米耐旱耐瘠,便成了黄河流域的主食;稻喜水湿,遂在江南织就“稻花香里说丰年”的图景;《黄帝内经》“五谷为养”的饮食哲学,本质是人类对作物习性的尊重。这种尊重,在现代语境下有了新的表达。
《万物有信:七十二物候里的中国时序》提到“洋草坪”的困境:欧洲冷季型草在国内“水土不服”,需频繁修剪却无吸尘降噪之效,而蒲公英、蛇莓等本土植物,既能适应气候,又能为昆虫提供栖息地。作者发起的“家门口的自然学校”,正是在践行这种智慧。让上海长宁区的孩子在小区里观察“腐草为萤”,让杨浦区的居民记录“寒蝉鸣”,不是要回到农耕时代,而是要在城市化中保留与自然对话的能力。当孩子知道“萤火虫的幼虫需在潮湿腐草中越冬”,便不会再随意踩踏草坪;当大人发现“蚯蚓出”是土壤透气的信号,便会懂得少用化学肥料。这种从“认知”到“行动”的转变,正是人与自然和谐的起点。
李蔚的笔,既有科学家的严谨,也有诗人的温柔。写“腐草为萤”,她不只是说“萤火虫幼虫以腐草为食”,而是描绘“流光飞舞”的夏夜图景,让读者想起童年捉萤的时光;写“蛇雕”,她先讲古人“饮鸩止渴”的误解,再用现代科学为其“平反”,既纠正了认知偏差,也保留了文化典故的趣味。
书中的插图也很美,“桃始华”的粉白花瓣沾着晨露,“鹰始鸷”的羽翼掠过云层,“菊有黄华”的金蕊映着秋阳,这些细节让“物候”不再是纸上的文字,而是可触可感的美好。当我们在书中看到辽宁岫岩出土的“万年狗尾草种子”仍能发芽,会惊叹生命的顽强;当得知“三江源是水獭最后的栖息地”,会心疼这种“嘤嘤怪”的生存困境。文字里的温度,让“自然教育”不再是口号,而是直抵心灵的触动。
书中最具远见的是作者对“全民物候行动”的呼吁。她提到美国国家物候网络靠志愿者数据监测气候变化,日本延续千年的樱花记录成为“气候变化的一手资料”,而中国作为最早有物候记载的国家,却面临“观测点稀缺”的困境。于是,她发起公众记录物候的倡议,不是要求专业设备,只是让每个人在春分时节看看“玄鸟至”是否准时,在霜降时留意“草木黄落”的速度。这种“全民参与”的智慧,恰是古人“众人察天时”的现代延续。作者曾说“哪怕无法远行,仍可走出家门记录物候”,这句话点出了人与自然连接的本质:不必去远方寻找自然,身边的一草一木、一鸟一虫,都是天地的信使。当北京的读者记录“白露降”的气温,广州的读者分享“半夏生”的时间,这些零散的记录便会汇成一张“当代物候地图”,为气候变化研究提供中国视角,也让每个人都成为“自然的守护者”。
此时,恰逢窗外秋雨淅沥,想起书中白露三候“群鸟养羞”——鸟儿正忙着储存食物过冬。古人观此景,会备好冬衣、修缮粮仓;今人见此景,可多添一件外套。人与自然的智慧,从来都不是复杂的理论,而是这种“感知—回应”的默契。《万物有信:七十二物候里的中国时序》没有教我们如何“征服自然”,也没有劝我们“回归原始”,只是告诉我们:在这个快节奏的时代,我们依然可以像古人一样,慢下来听风、看云、观鸟、赏花,在物候的流转中,找回与天地共生的节奏。
七十二物候,是大自然写了千年的信。李蔚将这封信拆开,用科学的注解、文化的墨色、诗意的语言,重新誊写一遍,递到我们手中。当我们开始记录身边的“獭祭鱼”“雁北归”,便是在给自然写回信——这封信里,藏着人类对天地的敬畏,对生灵的善意,也藏着文明延续的密码。毕竟,人与自然的对话,从来都不是单向的倾诉,而是一场跨越千年的双向奔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