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版:读书 上一版3  4下一版  
 
标题导航
回到首页 | 标题导航
2025年10月24日 星期五
3 上一篇  下一篇 4 放大 缩小 默认
重磅品荐
纸载千年魂 墨落云烟生(图)
王小柔
  《纸落云烟》,易晓辉著,西泠印社出版社出版。

  当目光划过博物馆展柜里的敦煌经卷,你是否想过:这薄如蝉翼的纸页,何以承载千年风沙而不朽?当案头的机制纸愈发冰冷,你是否怀念:那种能让墨色晕出“浓如乌云、淡似薄雾”的手工纸?一张纸里究竟藏着怎样的草木密码?作者易晓辉作为国家图书馆古籍保护专家,他的《纸落云烟》便是为解答这些疑问而作。这部书没有堆砌枯燥的史料,而是将麻纸的粗粝、桑皮纸的温润、宣纸的雅致,都糅进生动的文字里。翻开它,仿佛能看见蔡伦捣浆的石臼,剡溪伐藤匠人、敦煌抄经僧人的身影。

  时光织就的纸脉

  谈及手工纸,最先涌上心头的,是“起源”二字的千年争议。《纸落云烟》没有回避这份复杂,反而细细丈量“纸”的身份边界。以此为衡器,西汉“灞桥纸”不过是“未打散的麻絮”,东汉蔡伦“造意用树皮及敝布、渔网作纸”,才真正点亮了手工纸的文明火种。书中引《东观汉记》“用故麻造者谓之麻纸,用木皮名榖纸”,寥寥数字,便勾勒出早期手工纸的两大源头:麻的粗粝与树皮的绵柔,恰似文明初兴时的两种底色。

  西汉金关纸静卧甘肃省博物馆,大麻纤维历经两千年风沙,仍能辨出当年纹理,浅黄的纸色里,藏着秦汉文书的余温;北魏《大智度论经》以苎麻纸抄写,1600余年流转后,纸面依旧匀净平滑,仿佛能看见当年抄经人虔诚的指尖。苎麻纤维“厘米级”的长度,赋予麻纸“千年不腐”的风采,也让它成为唐代以前古籍的主要载体。那时的麻纸,是名士挥毫的底气,是佛经流传的依托,是文明得以跨越时光的铠甲。

  最令人扼腕的,莫过于藤纸的命运。“剡溪藤纸甲天下”,唐代李肇将其列为“纸之妙者”,苏轼亦有“剡藤玉版开雪肌”的咏叹。可古人“焚林而畋”的贪婪,让剡溪古藤渐成枯木。唐代舒元舆在《悲剡溪古藤文》中痛陈:“刀斧斩伐无时,擘剥皮肌,以给其业。”最终这抹“光如月、滑如玻璃”的雅致,在宋末悄然隐入历史。藤纸的消亡,不是一个纸种的落幕,而是一曲悲歌,至今读来,仍令人警醒。而竹纸的崛起,则是古人智慧的绝地反击。作者说,竹纸的“第二次生命”在宋代。此前它多是粗劣的民俗用纸,宋代工匠却以“取嫩竹、长时沤料、石灰蒸煮”的工艺突破,将其酿成可书可印的文化载体。竹子“雨后春笋”般的生长力,让中国彻底摆脱了欧洲“抢破布、挖木乃伊裹尸布造纸”的窘迫。书中引1775年法国《中国造纸艺术画谱》,那些描绘中国竹纸制作的水彩画里,藏着欧洲人惊叹的目光。竹纸不仅撑起了宋元以降的书籍印刷潮,更成为后来欧洲木材造纸的灵感源泉。

  草木凝萃的纸魂

  《纸落云烟》的“品类篇”,恰似一部“手工纸的草木志”。易晓辉以原料为纲,将纷繁纸种归为麻、皮、竹、草、混料五类,每一类都带着草木的气息。

  麻纸是“纸中的老者”,带着岁月的粗粝与厚重。书中提到,山西平阳的苎麻纸“纤维匀细,色泽浅黄”,仍保留着传统工艺;甘肃敦煌的麻纸经卷,在风沙中存世千年,纸面的纤维纹路里,还能辨出当年抄经人的笔触。作者曾亲自试制苎麻纸,“纤维在水中舒展时,竟如发丝般轻柔,抄成后迎光一看,满是自然的肌理”,我想这肌理,是汉晋文人的风骨,是敦煌僧人的虔诚,是时光赋予麻纸的独特印记。

  皮纸则是“纸中的雅士”,以细腻与温润见长。构皮纸与楮皮纸常被混淆,作者却以生动的对比厘清:“构树如乔木,叶阔如掌,果实如杨梅;楮树似灌木,叶细如眉,果实如蛇莓”,虽为近亲,却各有风姿。而桑皮纸的“洁白绵韧”,更让它成为高端用纸的代表——唐代韩滉《五牛图》以桑皮纸为画心,纤维的细腻与牛毛的质感相映,成就了传世最早的纸本画;北宋“交子”用桑皮纸印制,耐水耐折的特性,让世界最早的纸币得以在市井间流转。书中藏着一个动人的细节:明清时浙江温州的桑皮纸“蠲纸”,曾作为赋税上缴,“洁白紧滑,类高丽纸”,一纸之轻,却载着一方的民生百态。

  宣纸作为“后起之秀”,在书中被写得既鲜活又理性。世人多以为“书画纸皆为宣纸”,易晓辉却引国标明确定义:“需是泾县的山泉水、青檀皮的柔韧、沙田稻草的绵细,三者缺一不可”。他细细拆解宣纸的工艺:“一次灰蒸去粗,三次碱蒸提纯,日光漂白增白”,每一步都是水火与草木的对话。而宣纸“润墨性”的奥秘,更被写得如诗如画:“青檀皮纤维细软如丝,稻草纤维短细如絮,二者交织成细密的毛细孔,水墨落下时,浓处如乌云聚顶,淡处如薄雾笼山,恰是‘墨分五色’的妙境”。但作者也不讳言,“纸寿千年”并非宣纸独有,汉晋麻纸、唐宋皮纸同样经得起时光考验。这份理性,让宣纸的美更显真实。

  少数民族的手工纸,则为这部“草木志”添了浓郁的民族风情。云南纳西族的东巴纸,以澜沧荛花韧皮为原料,“半抄半浇”的成型方式,让纸页带着山野的灵气,上面书写的象形文字,是世界上唯一“活着的古文字”;西藏的狼毒藏纸,取瑞香狼毒的根皮造纸,“毒性防虫”的特性,让佛经在雪域高原上存世百年;新疆和田的桑皮纸,用胡杨木灰蒸煮,浇纸法成型,每一张都带着沙漠胡杨的坚韧。这些纸种早已超越“书写工具”的意义,成为民族文化的“活化石”。

  水火淬炼的匠心

  易晓辉在书中没有罗列枯燥的造纸工序,而是以“时令”与“水火”为线索,将手工纸的制作写成一首“与自然对话的诗”。

  备料是“向草木的邀约”,需循着时令的脚步。毛竹要在“一级枝丫初分、二级枝丫未展”时砍伐,此时纤维刚长成却未木质化,恰是造纸的好料;青檀皮需在“霜降后伐枝”,秋冬的寒凉让树皮更厚实,纤维更坚韧;构皮则要等“春末夏初”,此时树汁充盈,剥皮时不易损伤纤维。书中写富阳元书纸的砍竹:“时间窗口仅有一周,纸农们提着刀穿梭在竹林里,生怕错过最佳时机”,这份与时光赛跑的紧张,藏着对自然的敬畏。

  沤料是“与微生物的千年之约”。《诗经》里“东门之池,可以沤麻”的吟唱,原是古人最早的生物技术实践。作者解释:“池塘里的芽孢杆菌会织就果胶酶的网,将麻料、皮料中的果胶分解,让纤维从僵硬变得柔软”。贵州丹寨的构皮纸“河沤三五日”,水流轻轻冲刷着皮料,带走杂质;福建毛边纸“石灰浸沤小半年”,石灰的碱性与微生物的作用相佐,让竹料渐渐软烂。最动人的是宣纸稻草的沤制:“要沤到两端自然垂下,像老人的胡须般绵软,才算合格”,这样的标准,不是冰冷的参数,而是纸农们代代相传的经验,带着手掌的温度。

  蒸煮是“水火与草木的淬炼”。作者将木质素比作“纤维间的混凝土”,蒸煮的目的,就是“去除混凝土,留下钢筋般的纤维”。传统工艺里,石灰蒸煮最是温和,碱性不强,对纤维的损伤小,适合麻纸、皮纸;草木灰蒸煮的“桐壳碱”最是亲墨,云南纸坊用它煮出的纸,“墨色润泽如宝石,不灰不燥”;纯碱蒸煮则是宣纸的革新,1893年引入后,让宣纸的质量更稳定。书中对比现代烧碱蒸煮,写道:“传统碱蒸如慢火熬汤,虽耗时久,却能留住纤维的韧劲;现代烧碱如猛火炒菜,虽高效,却少了几分温润”。

  抄纸是“手艺与艺术的融合”。荡帘抄纸时“两次入水”的动作,让纤维“纵向为经、横向为纬”,交织成匀净的纸页;纸药的添加则是“不传之秘”。杨桃藤汁让纤维在水中悬浮,黄蜀葵汁助湿纸轻松揭分,油杉根汁适配长纤维的麻纸。作者写宣纸抄制“丈六露皇”:“28人抬着巨大的竹帘,在纸槽中轻轻一荡,动作要齐整如舞,稍有偏差,纸页便会厚薄不均”。这样的协作,不是机械的配合,而成为手艺人间的默契,是千百年练习出的“心手合一”。

  在谬误与实践中寻真

  《纸落云烟》的作者易晓辉像一位严谨的侦探,在史料、实物与田野调查中抽丝剥茧,让许多流传已久的讹误露出真相。

  世人多以为“毛边纸因明代毛晋得名”,作者却引《宛署杂记》反驳:“隆庆六年已有‘毛边纸二百张,银一两二钱’的记载,而毛晋生于万历二十七年——纸名早于人名,何来‘因毛晋得名’”;又比如“高丽纸为桑皮所造”的误解,他翻遍宋代文献与韩国韩纸博物馆资料,发现“高丽纸的原料实为楮皮”,只是河北迁安的高丽纸用桑皮仿制,才造成了“张冠李戴”。最精彩的是对“法藏敦煌遗书P.3810为唐代竹纸”的考证:他先从造纸术发展史中寻“时间坐标”,此时唐代竹纸工艺尚未成熟,再细辨文书内容的“时代印记”,发现文字风格更接近晚清,最后他对着高清图片凝视纸张质地:纤维排列与晚清竹纸一致,终揭出“晚清所制”的真相。

  更难得的是,易晓辉从不满足于“纸上谈兵”,而是亲手试制各类手工纸。他取木芙蓉皮,循薛涛笺的古法“石灰蒸煮、碳酸钾复蒸”,造出的纸“泛着浅淡的桃花色,迎光可见丝质光泽”,才明白李商隐“浣花笺纸桃花色”的诗句并非虚言;他尝试用紫藤皮造纸,测量纤维尺寸“长度1.7毫米,宽度15微米”,验证其“腔大壁薄”的优质特性,也懂了古人为何称藤纸“光如月”;他曾将狼毒纸浆搁置角落,竟发现“生了许多虫子”,由此质疑“狼毒纸毒性防虫”的说法……这些实践,让书中的内容不再是遥远的史料,而成为可触可感的真实。

  手工纸的当代回响

  书中“旧纸杂说”篇,将手工纸与重大历史事件相勾连,更添厚重感。开化纸曾是清代内府刻书用纸,“洁白如霜,细腻如绸”,如今却“消失在时光里”,只在古籍中留下零星记载;《永乐大典》嘉靖副本用“构皮竹纸混料”,纤维坚韧,让这部巨著得以留存部分篇章;抗战时期的马兰纸,是“化学少年华寿俊”用麦草制成,虽粗糙却解了“缺纸之困”,藏着乱世中的家国情怀。这些故事,让手工纸不再是“博物馆里的标本”,而成为历史的“见证者”,它曾与文人共舞,与典籍同行,与家国同呼吸。而在当代,手工纸正面临“传统与革新”的抉择。一方面,机器造纸的冲击让许多纸种“濒临消失”,贡川纸、关山纸“难觅踪迹”,藤纸“仅存传说”,另一方面,非遗保护让部分纸种“重获新生”,山西平阳的麻纸坊又响起碓声,铅山连四纸恢复了“石灰蒸煮、日光漂白”的传统工艺,高黎贡山下的手工纸博物馆里,孩子们正学着浇纸成型。易晓辉认为,手工纸的传承“不必固守古法”,如富阳纸坊尝试“竹+三桠皮混料”,既保留传统质感,又适应现代书画需求,这样的“适度革新”,才是手工纸活下去的希望。

  《纸落云烟》的封底,印着“麻构竹藤桑,青檀稻瑞香。玉茧连澄纸,冰翼絮凝霜”的诗句。这不仅是对手工纸原料的概括,更是对华夏文明“草木为魂”的礼赞。每一张手工纸,都是一段时光的标本:麻纸藏着汉晋的风骨,桑皮纸裹着唐宋的墨香,宣纸载着明清的雅致。而易晓辉的笔,将这些标本轻轻展开,让我们在纤维的纹路里,读懂华夏文明的温柔与坚韧。其实手工纸从未远离,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守护文明。当我们触摸一张手工纸,触摸的是古人的匠心,是文明的温度,是那段“纸落云烟”的千年时光,而这份时光,值得我们永远珍视。

  麻纸的粗粝、桑皮纸的丝滑、宣纸的温润,交织成华夏文明的卷轴。手工纸从不是博物馆里的“标本”,它曾记录《兰亭集序》的风雅,承载《永乐大典》的厚重,如今又在非遗传承人的指尖,续写着新的篇章。在这个数字化的时代,我们或许很少再手抄一张纸,但当我们翻开《纸落云烟》,仍能透过文字,看见蔡伦时代的火光、敦煌经卷的墨迹、文人挥毫的意气。因为每一张手工纸,都是一段时光的容器:藏着草木的气息,裹着匠人的温度,载着文明的记忆。

3 上一篇  下一篇 4 放大 缩小 默认
版权说明:天津日报所有作品,版权均属于天津海河传媒中心,受《中华人民共和国著作权法》的保护。所有关于天津日报内容产品的数字化应用,包括但不限于稿件签约、网络发布、转稿等业务,均需与天津海河传媒中心商谈,与天津海河传媒中心有互换稿件协议的网站,在转载数字报纸稿件时注明“来源-天津海河传媒中心天津日报”和作者姓名,未与天津海河传媒中心有协议的网站,谢绝转稿,违者必究。
天津海河传媒中心法律事务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