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句

　　在旧体诗词创作中，借用前人的个别诗句，或一字不改，或略作变动，称之为借句，是一种常见的修辞手法。

　　毛泽东主席《七律·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此中的“天若有情天亦老”，借自唐代诗人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中的诗句“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原诗写的是魏明帝派人去长安，把汉武帝造的铜人承露盘拆下来运往洛阳，铜人感叹汉亡而悲伤流泪，天若有情，看到铜人流泪也会愁中变老。毛主席借用此句，却翻出新意：“天若有情，看到国民党反动派统治残害人民，也要因痛苦而变得衰老。深受反动派残害的人民，自然要彻底推翻反动统治，这是人间正确道路。”（周振甫《毛泽东诗词欣赏》）毛主席另一首《七律·答友人》中，第七句、第八句为：“我欲因之梦寥廓，芙蓉国里尽朝晖。”第七句借自李白古风《梦游天姥吟留别》中的“我欲因之梦吴越”，改“吴越”为“寥廓”（意为广阔的地方）。

　　毛主席《为女民兵题照》是一首七绝：“飒爽英姿五尺枪，曙光初照演兵场。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最后一句也是借句，但注释者大都未言及。清人袁枚所著《随园诗话补遗》卷六之二中，记录了一位叫常澄的诗人，有七绝诗云：“谢家风味最难忘，不爱浓妆爱淡妆。惜福如何偏减算，生憎检点旧衣箱。”比较“不爱浓妆爱淡妆”与“不爱红装爱武装”，这种不改原句格局只改几字的方法，又称之为“活剥”。

　　李元洛先生所著《唐诗分类品赏》一书中，收录、评析了名不见经传的王梦周一首七绝。《故白岩禅师院》：“能师还世名还在，空闭禅堂满院苔。花树不随人寂寞，数株犹自出墙来。”他说：“我选此诗的最重要的原因，则是有感于南宋诗人叶绍翁的名作《游园不值》，似乎与它关系暧昧。”叶诗为：“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故元洛兄称：“两诗后两句的用语与意境大体相同，王诗写人去院空，唯见花树出墙，不胜惆怅之情见于言外。叶诗大致也是如此，只是‘数株’变为‘一枝’，‘出墙来’竟然相同，虽有夺胎之妙，但也不免泄露了‘作案’痕迹。”所谓“‘作案’痕迹”，是指叶绍翁高明地“借意”“借句”。叶诗胜于王诗者，一是有叙事性：穿有屐齿之鞋，踏苔路而去游园，小扣柴扉有声而园主不在；二是有视觉冲击力：满园春色满得往外淌，让一枝红杏做代表出墙。

　　邵燕祥是当代的一位诗坛老将，先以新诗名世，晚年则专攻旧体诗，成绩斐然。他赠著名漫画家丁聪（笔名小丁）的七绝颇为人称道：“黑发童心耳目明，兴亡入画鬼神惊。行年八八犹称小，天下谁人不识丁。”第四句借自唐人高适《别董大》的末句：“天下谁人不识君。”改“君”为“丁”，妙不可言。

　　集句

　　1933年冬，作家钟敬文将历年所写旧体诗编成《城东诗草》，向当时名声响亮的郁达夫求教。郁达夫读完后大为赞赏，欣然命笔写下《集龚定庵句题〈城东诗草〉》七绝一首：“秀出南天笔一枝，少年哀艳杂雄奇。六朝文体闲征遍，欲订源流愧未知。”表达了他对诗人才情丰茂、诗风“哀艳杂雄奇”以及博览广闻的由衷赞赏。而这首诗的四句皆来自清代著名诗人龚龚自珍（号定庵）的《己亥杂诗》，分别为第27首的首句、第142首的首句、第266首的第3句、第192首的第2句。自然、贴切、隽雅，而且符合平仄、押韵的七绝规范。以这种形式所作的诗，称之为“集句”。

　　《辞海》云：“集句。旧时作诗方法之一。截取前人一代、一家或数家的诗句，拼集而成一诗。现存最早的集句，为西晋傅咸的《七经诗》。”集句成一首诗的叫作“集句诗”，集句成一首词或一副对联的称为“集句词”“集句联”。方春阳、吴秋登所著的《旧体诗入门》一书中说：“集句诗是把前人的诗文成句集成一首诗，优秀的可以做到天衣无缝，像自己做的一样。”历代诗人中，擅长以集句为诗、词、联的可说是群星灿烂，如王安石、苏东坡、黄庭坚、文天祥、黄之隽、梁启超……

　　王安石的名作《送张明甫》七绝四句：“觥船一棹百分空，十五年前此会同。南去北来人自老，桃花依旧笑春风。”现场感与抒情叙事，宛如自作。诗句却是来自晏殊、杜牧、崔护的四首诗中。苏东坡的词《南乡子·怅望送春杯》，寥寥十数句，分别来自杜牧、杜甫、许浑、刘禹锡、李商隐等人不同的诗作，浑然天成，并成为名作。虽是原句采入，却没人说是抄袭。

　　老一辈革命家谢觉哉，1957年回到阔别30年的长沙，满怀激情写下两首七绝，第二首为：“一为迁客去长沙，回到长沙不识家。人物依稀城郭改，天心园里看桃花。”而李白的《与史郎中钦听黄鹤楼上吹笛》为：“一为迁客去长沙，西望长安不见家。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谢老诗既从李白诗中采撷原句（如首句），也将李白诗中的句子或改写数个字或保留原句形态（如第二句、第四句），第三句则取自宋代刘克庄《过建阳》中的“城郭依稀人物改”，但变成了“人物依稀城郭改”。因前人有这种集句诗的例子，故谢老诗亦在规矩之内。

　　1941年，叶剑英《贺冯玉祥六十寿联》：“真体内充，返虚入浑；生气远出，与古为新。”（《现代名人名联选注》）句子皆来自司空图的《诗品》一书。上联说正气充盈，性灵反归至道，获得精神之自由。下联说有了充沛的生气，即便年纪大了，生命仍然年轻。这副集句联，集的是文句。

　　几年前，天津友人寄来李志刚先生所撰大著《天津楹联述略》，此中写到邓毓怡的集句联，读之受益。如：“寝不愧衾，行不愧影；智者乐水，仁者乐山。”上联来自《宋史·蔡元定传》，下联出自《论语·雍也》，内容好，又对仗严谨，声调铿锵。

　　集句这种创作方法，既有赖于腹笥丰盈，更需有阔远的眼界和心境，方能出奇制胜，别有一番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