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榆树抽芽那天,母亲在厨房里熬米汤。白瓷碗盛着新摘的榆钱,像泡着一捧碧玉。我蹲在门槛上削荠菜根,刀刃刮过菜根纤维时发出簌簌轻响,仿佛春天在指尖碎成细雪。
“把黄叶都择干净。”母亲在雾气里嘱咐,铁勺搅动陶瓮的声响混着榆钱的清甜,“春分吃春菜,祛的是陈年浊气。”
那年我十四岁,镇上中学的围墙外开满二月兰,蓝紫色的花海漫过了青砖缝。我把荠菜扔进竹篓,沾着泥浆的指甲划过搪瓷盆边缘,像划开凝固的时空。
“镇上哪还有人信这个。”我说。
母亲的手停在蒸汽里,她的蓝布围裙上沾着面粉,后颈碎发被汗水黏在脖子上。“你爸走那年……”她突然噤声,铁勺在瓮底刮出刺耳的钝响。
我摔门出去,屋檐下的冰凌簌簌滴水,残雪从瓦当坠落,在青石板上摔成透明的花瓣。
七年后,我蜷在出租屋的飘窗上,看对面楼里晾晒的床单被风鼓起。上海的春分没有榆钱,梧桐絮粘在纱窗结成蛛网般的棉斑,手机屏幕显示着来自老家的天气预报:晴,南风二级。
“姑娘,要不要荠菜?”楼下阿婆掀开竹篮,绿叶间缀着星星白花,“今早在崇明岛摘的。”
我鬼使神差称了半斤,用自来水冲开泥土的刹那,忽然想起母亲总说春分水有灵性,要接卯时的露。水珠顺着菜叶滚进不锈钢水槽,在正午阳光下折射出细小的彩虹。
砧板是在超市买的合成竹木,刀刃落下时不再有木纹吞没声响。我模仿母亲的手法将荠菜切成碎末,拌豆腐时却调不出那抹若有似无的苦香。
“要用麻油。”视频通话时母亲的脸填满屏幕,背后是翻新的老灶台,“当年装榆钱的白瓷碗还在碗橱第三格。”
高铁穿过油菜花田时,我看见电线杆上栖着今年的第一只燕子。黑羽掠过金黄海浪,尾翼裁开的光影投在车窗上,像童年练习簿的田字格。
母亲在出站口朝我挥手,手里攥着用旧日历纸包的榆树种子。老榆树不知何时被砍了,原地立着社区的健身器材,唯有石阶缝里还嵌着几粒风干的榆钱。
“给你留了春汤。”粗陶瓮冒着热气,二十年未变的苦香里混着新鲜枸杞,“现在年轻人叫轻食,我看和春分饭差不多。”
我咽下反驳的话。米汤滑过喉管时,恍惚看见十四岁的自己从门外进来,发梢沾着柳絮,口袋里藏着整个春天的叛逆与慌张。
暮色将玻璃窗染成鸢尾紫时,我们一起晾晒冬衣。母亲执意要用竹竿而不用烘干机,棉絮在晚风里舒展成云朵,她踮起脚的样子与二十年前无异,衣襟上荠菜汁的痕迹从靛青变成月白,像时光留下的隐秘水印。
雨过天晴,母亲在院子里摆弄青团模子,糯米粉裹着豆沙馅,掌纹里积年的皱褶填满草汁。我忽然想起大学时在图书馆看到过的那本《月令七十二候集解》。泛黄书页间有前人留下的批注:春分者,阴阳相半也,故昼夜均而寒暑平。那时我用钢笔画下横线,却不懂平衡原是流动的河。
“试试新馅儿。”母亲递来青团,艾草香混着指尖温度,“加了陈皮。”
燕子掠过晾衣绳的瞬间,我看见有水珠坠落,二十年的光阴突然变得很轻,就像从前从屋檐坠落的、不断融化的春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