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母亲能够活到今天的话,应该是近百岁的老人了。母亲出生在1928年,那是一个动荡不安的年代。外公去世得早,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告诉我,外公是被日本人用刺刀杀死在黄河大桥上的,她悲痛欲绝,后来哭坏了眼睛。虽然母亲很少提起这些往事,但那些画面仿佛刻在了她的脑海里,透过她浑浊的眼睛,我能看见那段血与火的艰难岁月。
母亲的眼睛,曾经也是明亮的。舅舅常说,年轻时的母亲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清澈得能照见人影,然而战争改变了这一切,外公的惨死给母亲留下了终身的创伤。我无法想象一个年轻女子目睹父亲被刺刀捅死的场景,那些画面一定深深刻在了她的记忆里,成为她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从那以后,家里的生活变得更加艰难。一个眼睛坏掉的女人要养活四个孩子,注定要承担无法想象的家庭重担。从小我就知道母亲的眼睛不好,看东西常常看不清楚,但她因此练就了一双异常灵敏的耳朵和双手,对生活的洞察力也愈发敏锐。她能通过脚步声分辨出是谁回来了,能通过触摸辨别出各种农作物和日用品。
我记得小时候,母亲总能在黑暗中,准确地找到我需要的东西。我问她是怎么做到的,她总是笑着说:“心里有眼睛就行。”这句话我记了一辈子。母亲教会我的不仅是生活技能,更是一种面对困境时的态度,即使眼睛看不见了,内心的“眼睛”也要保持明亮。
母亲的眼睛虽然不好,但她对美的感知却从未减弱。她能通过声音“看见”花开,能通过气味“看见”雨后的泥土芬芳。她常常让我描述周围的景色,然后根据我的描述在脑海中构建画面。奇怪的是,她想象中的世界往往比真实的更加美好。她说:“看不见也有看不见的好处,心里想什么就是什么。”
随着年岁增长,母亲的视力越来越差,到最后几乎只能分辨出明暗光影,但她对家人的爱却越来越深。她能通过我们说话的语气和脚步声,判断出我们的情绪变化,总能在我们最需要的时候,给予最恰当的安慰。我高中毕业那年,入伍去了遥远的部队,母亲坚持要送我到村边。她摸索着为我整理衣领,动作轻柔得像对待一件珍宝。我和哥哥离开时,我看见她站在村头,虽然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我知道她一定是在微笑,因为她的嘴角是上扬的,她的手在轻轻地挥动……
有一年,我陪母亲到我服役的部队,特意在师医院找了军医检查,想治治母亲的眼睛。可惜医生说因为时间太久,眼睛已经治不好了。得知结果的那一刻,我站在走廊里,看着窗外飘落的树叶,心里像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
回家后,母亲却笑着安慰我:“没事,有你们陪着我就行。”她摸着孙子的脸,眼里满是慈爱。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有些遗憾无法弥补,但爱从未缺席。雪落无声,岁月无声,可母亲的爱,却像冬日里的一缕阳光,温暖着我每一个寒冷的日子。
母亲去世前的那个冬天特别冷,她已经几乎完全看不见了,整天躺在炕上,听着收音机里播放的戏曲。有一天,她突然对我说:“我好像看见你了,就站在院子里那棵枣树下。”我知道那是她的幻觉,但我没有纠正她。我走到院子里,站在那棵枣树下,想象着母亲“看见”我的样子。我知道,她是在用心灵之眼看着我们成长,看着岁月流转,看着生命延续。
如今,母亲离开我们已经很多年了,但她的形象却越来越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我常常想起她那双看不见的眼睛,想起它们曾经见过的苦难与美好,想起它们如何教会我用不同的方式看待这个世界。母亲用她的一生告诉我,真正的看见不在于眼睛,而在于心灵,只有这样才会发现人性中最美好的部分。
母亲的眼睛,是我见过最美的眼睛,它们经历过苦难却依然保持善良,看不见世界却能感知生活的真谛。在我心里,母亲的眼睛,永远明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