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在1958年从和平区长沙路，搬到了河西区吴家窑大街。我除了在部队服役八年，三十多年都是居住在吴家窑大街。传说，很多年前，曾有五个兄弟在吴家窑烧窑，后来叫久了、喊顺了，就留下了吴家窑大街的名称。我存有很多家里的老照片，其中有一张印象极为深刻，就是父亲和我二舅的合影，父亲身上挎着一支盒子枪，枪套很漂亮，神态也很庄重，身边的二舅倒是乐呵呵的样子。后来，我问父亲那支盒子枪哪儿去了，因为我在柜子和箱子里翻找，都没有找到。父亲遗憾地说，那支枪已经上交了。我又问父亲：“您用过那支枪吗？”父亲自豪地说：“用过，还用过不止一次，我用它枪毙过叛徒。”
还有一张老照片，每次看到它都让我感动，那就是在母亲去世前，我依偎在母亲的怀里，那年我三十五岁。照片上，母亲慈祥地抚摸着我的头，满眼都是疼爱，而我像一个撒娇的孩子。这张照片是我四哥拍摄的，他喜欢摄影，就将这张照片留给了我。我在部队时，也曾有过一张老照片，记录的是我和战友周忠良在练习射击时的样子，完全是受我父亲挎枪那张照片的影响。周忠良说我的射击姿势不对，总是要纠正我，为拍摄这张照片费了很大的劲儿。几年前，周忠良去世了，去世之前，他还给我发了一条微信，说：“我总也忘不了咱俩练习射击时的那个情景。”
我住在吴家窑9号楼，与家人去得最多的地方就是佟楼花园。当时我觉得那花园好大，也很好玩，里面种植的都是高大的绿树，还有石凳子，花园空间也比较大。我在那里学会了翻筋斗，曾经一口气能翻十几个。在花园里玩得最多的游戏是捉迷藏，几个同学约好藏在里边，听到一声“开始”的号令就出发去找人，那时觉得周围都是树木，好像进入了原始森林。
父母和哥哥们也经常在佟楼花园里聚会，主要是为了照相。我二哥和四哥都有照相机，而且都十分擅长摄影。翻开老影集，我跟父母的大部分合影，都是在佟楼花园里照的。最珍贵的一张是1976年唐山大地震后，我从北京部队赶回家探亲，但就是迟迟没有我四哥的音讯，当时他在河北滦县（今滦州市）当兵。我父亲和母亲焦急地等待着消息，我们一时也都联系不上。一天傍晚，四哥终于从滦县赶回来了，风尘仆仆，我母亲把他抱在怀里失声痛哭。转天，我们家哥儿五个在佟楼花园的一条长椅上，拍了一张珍贵的合影，每个人都开心地笑着，哥儿五个的肩膀紧紧相依。那时，我们哥儿几个很少能在一起合张影，这张在佟楼花园里的合照，便成为我们全家最珍贵的一张照片，也是最有纪念意义的一张照片。我还记得，当时给我们拍照的是一位游客，也是个摄影爱好者。
1989年夏天，我大哥去上海出差时，猝死在了那里。1991年夏天，我三哥从上海出差回来后，猝死在了天津二五四医院。如今，我二哥移居到加拿大温哥华，在天津的就只有我和四哥了。我把那张哥儿五个在佟楼花园的合影，放大后摆放在书房，随时都能看见他们对着我微笑。
我父母也经常在佟楼花园里拍照，这让我很是奇怪，因为父亲平常并不爱照相，特别是和我母亲很少有合影。我曾经问过父亲，为什么很少和我母亲照合影，父亲笑了笑，说：“老夫老妻了，还照什么相。”可那几次不知父亲是怎么想的，在佟楼花园里拉着母亲照相，母亲还有点羞涩。父亲从1937年就参加革命，照相时总是昂首挺胸，一副大义凛然的姿态。我母亲不动声色地陪着他，微微笑着，眼神里充满温暖。我也受到了父亲的影响，照相时也总喜欢昂着头，每次拍照时人家都让我低一点儿头。
在佟楼商场的二楼，有一家照相馆，我们全家几乎每年都要去那里照合影，从一开始的几个人，到后来的二十几人。那时候，照相就是一种幸福，一家人在等待按动快门的一刹那，都看向镜头，进入角色，体味着大家庭的氛围。记得第一次照全家福，是在我十岁的时候，还要站在一个板凳上，显得很青涩。后来，我从部队转业回来，就几乎年年照全家福了，以至于我曾抱着女儿合影，那年她才三岁。全家福人数最多的时候，得有二十几口人，我父母坐在中间，我的侄子、侄女坐在前面，摄影师让我们必须睁开眼睛，所以从照片上看，每个人都是大眼睛，很有喜剧感和自豪感。1983年，我父母家搬到了体院北，就再也没有到佟楼商场二楼的照相馆照过全家福了。
每次照完全家福，父母都带着我们去转佟楼商场，在副食市场里买吃买喝。那时我觉得佟楼商场好大，什么东西都有。我看上了一双球鞋，就磨着母亲要买，母亲丝毫不给面子，戳着我的脑袋说：“你穿球鞋太臭，怕熏着我们。”那时我是跟父母在一张床上睡觉的，我就嚷：“我天天洗脚。”母亲说：“你没有能坚持下来的好习惯，我才不信呢。”这句话对我刺激很大，为此，我下决心坚持洗脚，就是想让母亲看到，你得给我买我喜欢的球鞋。因为那时四个哥哥结婚的被面和床单、枕头，都是母亲在佟楼商场精心挑选的，佟楼商场便成为我们幸福生活的福地，好像就是一个百宝箱，想要什么有什么。这也是照完全家福的一个福利，因为只有照完相才有机会去购物。当然，父母花钱时虽然有点儿心疼，但从来没有犹豫过，父母对五个儿子的呵护真正做到了尽心尽力、毫无保留。所以说，照全家福和到佟楼商场购物，就成了我们家的一项传统。
现在，佟楼花园还在，但是总觉得比我印象里的花园小了许多。每次从那里经过，我都会留恋地看上一眼，但很少进去了。有一次，我从那里路过时隐约听到了京剧花脸的唱腔，便情不自禁地走了进去，看见一群票友正在那里清唱，让我回想起全家人当年在佟楼花园里照相的情景，不禁唏嘘。
回到家，我翻出那张父母的合影，拍摄地就是佟楼花园。父亲李鑫，离休老干部，曾在北京做地下交通员，掩护和护送领导同志进京、出京。他多次被捕，都挺了过来，经受住了考验。母亲张美云与父亲相亲相爱，风风雨雨，多次成功地掩护父亲脱险……为此我创作了一部长篇小说《红色浪漫》，记录了父母的红色一生。 本版题图 张宇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