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晚年的孙犁先生说:“我就爱读‘繁芜’的史书。”读史中,孙犁先生又特意说:“余晚年阅读史书,多注意文士传记。”《范晔传》,便是这样的文士传记。范晔著有《后汉书》,此书颇受后人推崇,成为二十四史之一。1989年,孙犁先生写了一篇《读宋书·范晔传》。
在这篇读书记中,孙犁先生写了范晔这样一件事:当时有个叫孔熙先的人,有谋反之意,想从挑拨皇家兄弟之间的矛盾入手,寻找帮手,物色人选,找到范晔,先投其所好,与范晔赌博,故意输给范晔很多财宝,然后引范晔陷入宫斗的漩涡。不想,被同时参与谋反的一个叫徐湛之的出卖,范晔被捕入狱,最后以死,只有48岁。作为文士,命运结局很悲惨。
对于范晔,当时的人,有过这样的评价:皇帝说他“意难厌满”;徐湛之说他“富贵情深”;范晔的哥哥说他“此儿近利,终破我家”。
孙犁先生的评价是对徐湛之和皇帝评价之语的进一步解读。他说:“古人读书写作,是为了做官,也就是为求富贵荣华。”“做官即富贵,此情一深,文思即淡矣。”又说:“凡是‘富贵情深’的人,大多‘意难厌满’。他们的欲望是没有止境的,没有限度的,是要步步高升的。”针对范晔,孙犁先生拔出萝卜带出泥,进一步指出“文革”中出现的两个人,也是这样的两个文士,并说:“他们绝不是历史的最后一例……这样的文人,此伏彼起,层出不穷。”
孙犁先生没有对范晔哥哥的评价进行解读,其实,范晔哥哥所言范晔“近利”才是其“富贵情深”“意难厌满”之心理诱因,是这类文士的软骨,如果范晔不是最初禁不住孔熙先财宝的诱惑,不至于陷入政治斗争的漩涡而最后被杀头。
孙犁先生也没有再说出卖范晔的那位徐湛之。徐后来参与宋文帝废太子,太子发现宋文帝的意图,发动政变,先发制人,杀了宋文帝和徐湛之。徐湛之死时年仅44岁,比范晔死时年龄还小了四岁。告密而出卖人者,也都没有好下场。
二
孙犁先生生前最后一部书《曲终集》中,这样读史的文章占有相当的比重,足见其对这类文字的钟情与重视。其中有一组十六篇《耕堂读书随笔》,九篇是读《后汉书》。《后汉书》里有一则《冯衍传》,读《冯衍传》的这篇随笔,有个副标题《一个文过其实的人》。孙犁先生先援引传中说冯衍“幼有奇才,年九岁,能诵诗,至二十而博通群书”之语,如此奇才,始终得不到皇上的待见。然后设问,其因如何?
孙犁先生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先说了冯衍的一则事例:“他说古代有个故事:有人挑逗两个女子,长者骂他,幼者顺从。他选了长者为妻。他以为皇帝用人,也应该这样,不要摒弃反对过自己的人。”孙犁先生说:“这个想法太浪漫了。”所以,光武、显宗两朝皇帝都不用他。《后汉书》中说他“文过其实,遂废于家”。
这是文人读史,愿意以生活细节观照史中之人。细节与结果之间,留有相当大的空间与空白,需要填充。不过,从中可以看出这样一点,即一生梦想为官的文人长处之“文”,常会在皇帝那里“文过其实”,甚者“一文不值”。文与权,士与官;文人的浪漫主义,和皇帝的实用主义,并不是一码子事。文人要想在皇帝那里得到“烟儿抽”,需要拿捏这两者的火候,显然冯衍欠这个火候。
孙犁先生指出,冯衍的“文过其实”,根子在于他的为人,“言行不一,文实相违”。这个“文实相违”,要比“文过其实”严重多了,却是很多文人难以剔除的软肋。孙犁先生说冯衍“一方面,在言志时,反复申述:‘游精神于大宅兮,抗玄妙之常操;处清净以养志兮,实吾心之所乐。’一方面,又不安于贫贱,向皇帝求情不得,又频频给权贵上书,请求支援,帮他找个官位。言辞卑微,和文章大相径庭”。
文章最后,孙犁先生说冯衍而旁涉现实,写了这样一笔:“念了若干年书,又被人称作‘奇才’,也是不甘清苦的。他会看到比他得志的人,吃的什么,穿的什么,住的什么,坐的什么。为什么他能这样,我就不能呢?他是怎样得到的呢?我不会学习着来试试吗?于是冯衍之所为,就无须责怪了。”这一笔,见孙犁先生的老到,绵里藏针,看似宽容,实则讽喻。
三
孙犁先生读《旧唐书》,记录了其中《文苑传》载唐诗人宋之问一则逸事:说的是武则天到洛阳龙门,令随从下官当场作诗比赛,得胜者,赐以锦袍。左史东方虬的诗先作成,武则天便把锦袍赐给了东方虬。之后,宋之问的诗作了出来,“则天称其词愈高,夺虬锦袍以赏之” 。这个“夺”字,很是醒目。已经将锦袍奖给他人,转瞬之间,竟然可以一把夺过来,再奖给另一个人。这在世界任何一个发奖会,都是难见的一幕。比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还快。
孙犁先生对此有这样一段精彩的论述:“其实,她对文人学士,也并没有什么好感。例如前面记的赠锦袍一事吧,就是拿两个文士开心。她是在举行诗歌大赛,发的是实物奖。她是皇帝,多预备几件锦袍,把得奖面扩大一些,或一年举行一次,使更多的人,有机会获得这一荣誉,并不费什么,更用不着请别人赞助。她却夺一个给一个。被夺的当场无趣。得奖的,自己或以为荣,有识者或以为耻。”
孙犁先生说的这个“为荣”与“为耻”,很有意思。他将宋之问和同载《文苑传》的同代诗人陈子昂,做了这样简明扼要的对比:“陈子昂、宋之问同事武则天,为后人所讥,然情况甚不一样。其主要区别为:陈在做官过程中,言行正大;宋言行谄媚,且告发自赎,出卖朋友,市井所不忍为。”严肃指出文人的“荣”与“耻”,并不仅于陈宋,而旁涉现实。孙犁先生在文章后面说:“后来也有皇后、皇太后,想向她学习,诛杀勋旧,提拔心腹。但成功的少,失败的多。也有人用诗文赞颂,都像一场幻梦过去了。得到锦袍的,只好收起,不再穿着了。”
这个“得到锦袍的,只好收起,不再穿着了”,有弦外之音。孙犁先生曾经说自己写这类读史文字时,常会“每每涉及当前情况,则为鄙人故习,明知其不可,而不易改变者也”。却恰恰是这样的“故习”,让孙犁先生这类读史的文字耐读而别有韵味。
谨以此小文三札,纪念孙犁先生逝世二十三周年。
2025年6月25日写于北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