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谓诗心?宗白华先生在《美学散步》中谈道:“艺术家禀赋的诗心,射映着天地的诗心。”其实此“心”不独诗人有之,是人人与生俱来的一片向真、向善、向美之心,是剥离了功利尘滓的艺术心灵和审美胸怀,以声律观照之,便是“诗心”,而“文心”“琴心”莫不如是。《诗诀》说:“位高者为俗累,无位者累于俗。为俗累者无诗心也,累于俗者无诗身也。”解会古人之诗心不易,护持自家之诗心尤难。
新近出版的《诗心论粹:古今诗词读解漫笔》一书,收录天津文史学者魏暑临诗论文章六十六篇,或已刊于报端,或为旧作序跋,或是会议发言稿件,内容则商量旧学、欣赏奇文、辨析疑义兼而有之,虽非成于一时,而主旨皆不离“诗心”二字。全书立足传统诗学根基,贵在无学究气,也不作机巧语,似淡实腴,读之如食橄榄。其中《王安石的态度——从〈明妃曲〉的读解谈诗人意旨的揣摩》《“哀乐诗论”的误差——谈王夫之〈采薇〉诗论的动机与得失》这两篇的格局较近乎学术论文,然而论文的写作有其程式,作者心态也难免一下严肃起来,但仍从容落墨,娓娓而谈。所以,全书行文保持温润平和,不激不厉,兼有学者之识与文人之趣,让人时有阅读传统诗话之感。
古人论诗,分“能之者”与“知之者”,前者长于技法规矩、兴会灵感,后者长于义理剖判、源流考镜。然而古之能者非不知,知者也非不能,只是性灵与识断各有偏长而已。今天诗词创作和鉴赏则往往殊途,鉴赏者如果疏于吟事,则难免将诗词当成一个“外物”来观照,就如同远离庖厨的美食家,纵使得味,终隔一层。“还是诗心苦,堪消蜡面香。”“屏山屈曲帘波皱,写入诗心一样清。”“清”“苦”的味道,非有茎须拈断的真实体验者不能领略。魏暑临为叶嘉莹、刘崇德等先生之再传弟子,又多与学界之耆旧、诗坛之名流相往还,常年耽于吟咏,洵为作手,故能于古人用心处独具只眼。如《有趣的诗句倒装》《节奏的灵活与局限》等篇既谈读法,也谈作法;又如《改诗的读诗法》一文写道:“改诗而读,虽然多见于修辞层面的论析,却不限于此,如能关涉艺术背后的情志,就更见功力。”“改法”实为“作法”的延伸,诗家常用来练习炼字功夫,所以可成为转换作者与读者视角的枢机。
魏暑临有自作诗云:
辨析无妨试浅深,好循诗艺探诗心。
推敲力戒轻常理,参酌时相证我吟。
必向浑成分璞玉,每因细密鉴沙金。
天真不改兼明哲,领悟人情达古今。
这大约便是其思考与写作理路的自述,可谓“善把金针度与人”了。
魏暑临于叶韵之外,以金石书画尤为擅长。文化史上诗书兼善者代不乏人,不但以书法呈现诗词为一大传统,用诗词形式来讨论书法,亦有操斧伐柯之妙。善书者对诗词中的文人精神、审美趣味有天然的亲近感和更深的文化认同,也便于打通视觉形式与文字艺术之间的壁垒。本书中关于启功先生诗作的几篇文章即属此类,如《启功跋汉砖拓本诗》一文,解诗之外兼及金石考订,《启功〈论书绝句〉的注释》则涉及书学领域的讨论。所谓“功夫在诗外”,于此可见。
书中还有一类文章尤具价值,即对天津乡梓诗学的钩沉。华光鼐在所辑《天津文钞》序中曾言:“仅以文字论,海内文人所有者,吾乡莫不有之。”自清季迄于近代,天津诗文名家辈出,堪称北地风雅渊薮。魏暑临学有渊源,曾为吴玉如、寇梦碧、陈机峰、张牧石等耆宿作传,收集整理了大量资料,用功颇深。本书中《张伯驹代陈机峰悼亡词》《张牧石诗词辑校序》《王崇斋谈诗鸿爪》等文,记述翔实,言之有据,可视为天津近现代文学史的可贵资料。
“好之者不如乐之者”,魏暑临于古今诗心可谓探骊得珠,字里行间可以看出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热忱。诗心幽眇,代有解人,此书可谓得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