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邱慧踩着缝纫机的踏板,机上的缝针“咔咔咔”响得像转动的齿轮。外面客厅里,张妈妈那浓重的四川话夹杂在齿轮间,被碾得断断续续不成篇章。邱慧停下踏板,索性竖起耳朵仔细听着。
“哪天把黄小姐请来,姑妈做几个地道的川菜让她尝尝。”
邱慧想着那个坐在沙发椅上,翻着报纸、跷着二郎腿的男人,大概没听到他姑妈说的话。张妈妈提高了音量:“以言,你倒是听到了没有?别光顾着看报纸啊。”
以言这才如梦初醒:“姑妈,您说的是哪一个?”“就是黄秀丽呀!你那些女朋友我看还就是她像样子些,文文静静的,长得也规矩。交了那么多女朋友,该选一个定定心了。”
以言必是又将注意力转回到看报纸上,没有接话。张妈妈一把拿过报纸:“你说好不好呀?”“什么好不好?姑妈,帮帮忙,让我把今天的报纸看完吧,难得的一个星期天……”
“就是请黄秀丽来吃顿饭,问你好不好。”
“黄秀丽,姑妈说的哪个黄秀丽呀?”以言看装不了糊涂,“我跟她才看过一次电影,就被姑妈碰上了,还早着呢!”他伸手拿回报纸又说:“再说吧,姑妈!这事哪能急得来。”
张妈妈继续说:“以言,你爸把你托付给我,我把你当自己的亲儿子。眼看着你都奔三十了,我怎么不急?”“好啦,姑妈,我记住了,以后用心找一个就是了。现在先让我把报纸看完,好吧!”
张妈妈叹了口气,挪着脚步离邱慧所在的房间越来越近。邱慧赶快把缝纫机踏得“咔咔咔”响……
2
暑假里,邱慧常到张妈妈家借缝纫机做学校的制服,或是做件廉价布料的裙子、改妹妹的衣裤。这天一进门,便看到客厅兼饭厅的沙发椅上坐着以言,他拿着报纸,跷着二郎腿。邱慧没看到报纸后面的脸,先看到那双腿。怎么有这么长的一双腿啊,而且这么不安分地晃动着,像风里摇摆的垂柳,透着些寂寞。
邱慧悄悄走进侧边的卧室,以言拉开报纸看到邱慧,邱慧抬眼正巧也看到以言方正的脸。两个人都有点惊慌失措,便各自收回了目光,忘记了打招呼。
邱慧总利用寒暑假,到张妈妈家借用缝纫机。村里有缝纫机的人家也不少,张妈妈家离邱慧家近,就在斜对面。张妈妈喜欢邱慧,总在人前人后夸赞:“像邱慧这么懂事的女孩子,现在哪里找啊!”
邱慧妈妈身体一直不好。同样是工人家庭,每个月差不多的薪饷,邱慧的父亲要给妻子买药、买补品,要养三个孩子。而张妈妈家只有一个一星期回来一次的以言,所以才能有多余的钱买缝纫机,邱慧的父亲常常要跟工厂透支下个月的薪水,才勉强够一个月的开销。
“邱慧多不容易呀!初中没毕业,就以同等学力考上师范学校,家里大大小小的事,也都是她在顾着。要不是她家孩子多,没地方放,我家那台缝纫机早就搬去她家了。”
3
第一次跟以言目光交汇,邱慧的大脑像是瞬间开了一个洞,让她不由得想起那个小学五年级时男班长张力的样子。
张力是转学生,不知道老师怎么就选了新转学的学生当班长。每次老师进教室,张力那一声“起立,敬礼,坐下”,声音洪亮而清澈,个子矮小、坐在前排的邱慧,总要忍不住回头看他一眼。
那可真是好看的一张脸呢!一般的眉眼鼻嘴,在张力脸上排列组合得像漫画书上的王子。邱慧喜欢听张力的声音,喜欢看张力的脸。
升上六年级,张力搬家走了。邱慧没跟张力说过一句话,没再见过一次面,直到那天看到以言。
张力长大了啊,这么高了啊!但是他的名字不是张力,他叫以言。
从那以后,邱慧到张妈妈家借缝纫机的次数更加频繁了。只要张妈妈跟以言一说话,邱慧踩踏板的脚就停下来,像等着听张力那声洪亮、清澈的“起立,敬礼,坐下”。但是以言的声音从来不洪亮、清澈,嘴里总像含着一颗糖或是一口水,而且以言不爱说话,是惜字如金的那种人。
4
师范毕业,邱慧被分配到跟以言同一所小学教书。张妈妈说:“邱慧啊,有事就问你以言哥,他教书好几年了。”张妈妈停顿了一下,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帮我留心着点,看以言现在是跟哪个女孩子交往,是不是我喜欢的黄秀丽。他租房子住在那边,一星期才回来一次,我还真不清楚他交了哪些朋友。邱慧,你人聪明又孝顺,可惜我们以言配不上你啊!”张妈妈的“啊”拉得老长,像叹息,也像惋惜。
张妈妈不止一次跟邱慧讲起,她是怎样在动乱岁月中,答应了她弟弟──以言父亲的托付,把十二岁的以言带来这里的。
“我跟你张伯伯没有一儿半女,把以言当自己的亲儿子疼爱着。以言初中毕业,说不能让我们负担太重,就自己考了师范学校,做起老师了。现在就盼着他成个家,我也就对得起我弟弟了。邱慧,这是张妈妈最大的心愿啊!”
5
邱慧第一天去上班,进到办公室,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校长介绍新老师,邱慧站起来点头微笑,看到办公桌那头的以言,张力的样子又像颗石子,跳进邱慧记忆的心海,溅起几朵不易察觉的小浪花。
初秋时节,明晃晃的阳光把远处的山丘照得分外清楚,热闹的蝉鸣吵得邱慧的心不得安宁,像在十字路口走失的孩子般彷徨惊慌。在班上四十几个孩子成天的叽喳打闹声中,邱慧反倒寻到了一份安心与清静。
教室不够,一年级到三年级只上半天课。没有课的半天,邱慧坐在办公桌前批改作业。一年级的学生连造句都不多,一个同样笔画的字写上三四行,单调无聊,邱慧的心更添些无奈的伤感。
多半的时候,邱慧坐着发呆,窗外风吹着树叶晃动,感觉出一种凄清的美好,偶尔抬眼看向以言的方向。后来,邱慧就带些自己爱读的书打发时光,沉浸在自己喜爱的书中世界。
日子这样一天天过去。
6
以言看到站起来微笑的邱慧,她就是在姑妈家踩缝纫机的女孩子啊!在姑妈家,她就从来不正眼看我,姑妈交代我多照顾她。这种女孩子我见多了,比黄秀丽还……自命清高。
以言坐在办公桌的另一头,教六年级毕业班,属于重点班的重量级老师。邱慧是办公室桌尾一年级的新老师,他们中间隔着一到六的距离、隔着轻和重的斤两,彼此都不会被对方打搅。
以言对姑妈每次例行的问话,总是诚实回答:“那个邱慧能干得很,没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姑妈再提到黄秀丽,以言就一连几个“好、好、好”:“下星期天,就带她来吃您做的川菜。”
“好”了很多次,但是一次都没带来过。邱慧替张妈妈感到委屈又生气。
7
暑假里,邱慧找到一份家教的工作,星期六和星期天到一个退役军官的家里,教五岁的莹莹学普通话,从上午九点到十二点。
邱慧第一次看到村子之外的生活,懂得了什么叫气派和豪华。走进厚重的雕花铁门,一条长长的步道通向住家大门。步道两侧苍郁高大的松树针叶间,洒进丝丝阳光,隔出不同的风景,庭院左边是座漂亮的玫瑰花园,右边还有一个小小的莲花池。
八月的莲花粉红青白,莲叶碧绿。邱慧跟莹莹常常在荷花池边说故事,纠正莹莹的卷舌音。老师和学生没有教室和课桌椅,莹莹妈妈说:“跟着孩子到处走走,只要纠正她的普通话发音就好。我们莹莹跟你有缘分,看了很多来应征的老师,她都摇头拒绝了。”
邱慧也喜欢莹莹,虽然莹莹娇生惯养,倒有一份独特的优雅气质。莹莹说:“我爸爸普通话说得可标准了,妈妈要我说得跟爸爸一样标准。”
有一天,莹莹在荷花池边看得发呆:“爸爸走了两年多了,家里冷清了好多。这荷花开得都没有以前漂亮了。”
邱慧惊讶五岁的孩子竟说出这样的话,跟自己的心境倒有些契合。
莹莹接着说:“妈妈常常晚上自己一个人流眼泪,以为我睡着了。老师,妈妈好可怜啊!”
邱慧牵起莹莹的手。这么气派豪华的大宅院里,住着一对孤单寂寞的母女。原来莹莹的妈妈是要给女儿找一个玩伴儿,赶走些童年的寂寞,教普通话不过是次要的事。大客厅里偶尔会支一桌麻将,大宅院里热闹了些,连那摆放点心的金边雕花瓷碟,都透着欢喜。
邱慧有了学校的薪水,加上家教的收入,家里的经济状况改善了很多,到张妈妈家借缝纫机的次数就少了。
日子过得淡淡的,没有加盐添醋的味道。每天晨昏,邱慧走在路上看到那远远的山脉,总是那样不动声色,让她内心充满了淡淡的哀愁,她觉得自己有些“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的空洞无聊。空洞里隐隐会有张力洪亮的声音和以言晃荡的长腿。
邱慧跟两个妹妹同住一间房,因为是大姐,她有优先权,选择靠着室内唯一一扇窗前,摆放自己的睡床,两个妹妹在对面的墙角挤一张床。
邱慧想到莹莹家那宽敞、豪华的房子,处处住满无边的寂寞,自己拥挤的家却充满了人气。邱慧最快乐的时候是打开窗户,竖起枕头坐直身体,读那一本本自己喜爱的书。窗外有一棵高大的尤加利树,刚搬进来,开窗就能摸到小枝叶,才几年时间,长得比屋顶还高出一大截儿。风雨的夜晚,听到枝叶在风雨里的挣扎,邱慧心底有种想哭的感觉。
那扇窗开开关关,人世间熙熙攘攘,邱慧感觉自己的人生沧桑了起来。
8
生活渐渐富裕起来,村子里有了一间娱乐活动室,摆一个乒乓球桌,有几套羽毛球拍,靠墙是一排书架,放着住户们捐来的一些读过的书册。
有一位喜欢跳交际舞的俞叔叔,开始在周末晚上办交际舞会。俞叔叔自己带唱机,播放些当时的流行歌曲。唱着、跳着,人越来越多,声势壮大起来。
一天,俞叔叔碰到下班的邱慧,跟她说:“邱慧,周末晚上来跳舞呀!”
“我不会跳舞。”
“天下哪有学不会的事。这个周末就来,俞叔叔教你从最简单的三步开始。”
俞叔叔耐心地教着邱慧,从“一、二、三”到“一、二、三、四”。邱慧也学会了简单的舞步。
又一天,来了一个穿军服的少校军官,他请邱慧跳舞。邱慧的舞伴都是村里的伯伯、叔叔,少校军官来了,邱慧的舞伴慢慢就固定下来。
本来就是随意的娱乐活动,邱慧也没特别放在心上。后来她每一天都收到一封信,邱慧看过第一封,就不再拆开第二封。她不知道是什么人写的,也没有那份追问的好奇心。
有一天,少校军官在她耳边问:“我写的信你收到了吗?”
从那以后,邱慧便不再去跳舞了。写信的人持续了一年多,才终于不再浪费邮资。
邱慧谈不上喜不喜欢那军官,只是那时的她不想过军人家庭的生活,她要跳出乡村的樊笼。还有,军官不像张力和以言,让邱慧初见就心动。
父亲的同事开始替邱慧介绍男朋友。她也跟几个人出去看过电影、吃过一两顿饭。不是她不中意人家,就是人家不中意她,就像秋天飘落的枫叶,掉了就掉了,邱慧从没觉得惋惜。
9
开学了,邱慧恢复上下班搭公交车的日子。周末的家教还继续着。
那天,邱慧刚从公交车上下来,班上一个叫黄凤的学生蹦跳着穿过马路,兴奋地叫着“老师、老师”。一辆自行车来不及刹车,迎面撞上了黄凤。
一些人围过来,看着头破血流、倒地不起的黄凤。邱慧叫着“黄凤、黄凤”,正要抱起她来,一双大手伸过来,接过孩子瘦弱的身躯。
邱慧一抬头,原来是以言。那是邱慧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靠近以言,觉得有一份安心的信赖。
黄凤在小镇的医院贴了纱布,骨折的手臂打了石膏。以言说:“我回学校上课,跟教务主任说,请人先照顾着你的班级。”那是以言第一次对邱慧说了那么长的一句话。
后来一次,邱慧在教室走廊碰到刚下课的以言,停住脚步说:“那天真谢谢你帮了大忙。”
“黄凤,她是叫黄凤吧?石膏拆了吗?”
他们很自然地说着话,像认识多年的老朋友。
下班后,邱慧坐上回家的公交车,车窗外快速后退的树影婆娑。邱慧拉开玻璃窗,沙沙的风声像动听的旋律灌进耳里,让她心里充满欢喜。
邱慧和以言像是走失多年的老朋友,现在又找到了彼此。邱慧跟以言说起张力的故事,以言跟邱慧说起自己浪迹天涯的荒唐梦。
中午休息的时间,他们买两个烤番薯,到小镇后街河边的小庙宇,一手举番薯、一手抽支签。
邱慧觉得自己终于长大了,大得足够把“强说愁”的情绪甩掉了。
一年后,以言的父亲要接他去拉丁美洲的哥斯达黎加。临走的那天,张妈妈哭得大声:“这是从何说起,说走就走了呢!我可是把你当亲生儿子,带了十几年啦!”
以言拥着邱慧说:“我出去看看,最多一年就回来,你等着我。”邱慧没有把他的话当真,以言是去实践他浪迹天涯的人生。
10
以言离开后,连一封信都没写来。邱慧还是等了两年,才嫁给了陆生。
以言到了那边,听不懂一句西班牙语、看不懂半行西班牙文。在父亲开的小餐厅帮忙打杂,他毛手毛脚,不是砸了盘子,就是翻了酒杯。
深夜里,他晃荡着那双长腿,坐在吧台边的高脚椅上,手举着啤酒杯,喝的时候少,出神的时候多。父亲在厨房忙完,有时也到吧台坐着。父子两人有着十多年隔着海天的距离。
有一次,父亲问他:“以言,我看得出你在这边不开心。要不你还是回国去,父亲打从心里希望你过得好、过得快乐。”父亲眼里闪过一丝泪光,“以前不得已把你托付给你姑妈,你是我唯一的儿子,我哪里舍得啊!”
以言伸手拍着父亲的肩膀,父亲的一番话浇熄了他对老家的牵绊、浇熄了对邱慧的思念。
11
陆生其实就是当年一天一封信的少校军官,那时邱慧不知道他的名字。
陆生说:“我跟自己说,等你十年。哪怕你结婚、离婚,我都等。”
邱慧想,怎么世界上还有一个人跟自己一样,对张力存着无边的幻想、对以言存着地老天荒的深情。陆生说:“就是缘分吧!第一次拉起你的手跳舞,我就告诉自己,这是我要的妻子。”
婚后,邱慧过的是人人羡慕的好日子,陆生是最疼太太的丈夫,邱慧是人人称道的好太太。可邱慧不知怎么总是想起大宅院里的莹莹和她的妈妈,看着光鲜亮丽,内里自有不为人知的荒凉。
邱慧回村看望父母、看望张妈妈。街道那头远远的山脉上有了新绿的枝叶,在蓝天下充满生机地伸向高高的天际。邱慧觉得阳光刺得有些睁不开眼。
父母都老了,妈妈一辈子病恹恹,却腰杆挺直、言语清晰,家里的钱财支出记得清楚。父亲背有些驼了,走路时腿脚不稳。姊妹便一起负担,请了一个看护,照顾两位老人。
妹妹们都成家立业,以前狭窄的房间现在空荡荡的,只有母亲轻声的呢喃。父亲安静地坐在靠门的椅子上看报纸,多半时候手拿着报纸,头低垂着早就睡着了。
窗外那棵高大的尤加利树,被一次大台风拦腰吹断了,半秃的枝干还撑着门面,迎向风雨阴晴。
张妈妈说缝纫机旧了,她眼睛穿针不行了,送给了隔壁的李家。
邱慧想起那“咔咔咔”踩踏板的时光,想起那双晃动的长腿,心里有些发痛。
12
父母前后过世后,邱慧久久不再去老村了。
老村要改建,住户迁到城北闹市区,旧址拆建,要盖什么商业大楼。邱慧在拆建前,回去看了看几位老邻居。
张妈妈拉着邱慧的手,一时老泪纵横:“邱慧啊!难得你还记得张妈妈。什么都不一样了啊!你张伯伯走了,留我孤老太婆一个人……以言有信来,我弟弟要我去他们那边养老。我哪里住得惯啊……”
“以言结婚了吧?”
“娶了个洋婆子,还生了个儿子。很久以前寄来的照片,早不知丢哪儿去了。”
“张妈妈,那台缝纫机……”
“早就当破铜烂铁丢掉了!李家两个孙子说,丢出去可费了一番力气呢!亏你还记得。”
邱慧最后一次走出村,走过那条望得见远山的道路。路拓宽了,远山还是那样在白云下青绿得让她心慌。
一段生命的轨迹就这样消失了,包括张力和以言。
13
邱慧替陆生生育了一儿一女,他们大学毕业,都申请到美国去读书。陆生刚过五十八岁便生病过世了。邱慧的儿女要妈妈去美国,跟他们姐弟轮流住。
邱慧在加州女儿家住半年,再去纽约儿子家住半年。在两个家,她都像“异乡人”,住得陌生,也住得寻常。她选冬天住加州,避开纽约的严寒,再说加州女儿贴心,洋女婿也好相处。她偶尔烧个粉蒸排骨、珍珠丸子的,洋女婿赞不绝口,而且女儿、女婿说好了不要孩子,邱慧住得轻松。儿子家两个孙子,七岁、八岁狗都嫌,她有时也嫌。
女儿家附近有个老人活动中心,像上班一样,每天早上八点多车子来接,早餐供应豆浆、馒头,午餐是一荤三素。早餐后活动接连不断,跳舞的、唱歌的、写书法的、打太极拳的、打麻将的,多得眼花缭乱。邱慧什么都没参加,常常拿本书,坐在角落看书或发呆。等到午餐后休息一下,两点多钟再坐专车回家。
有人问:“你看书怎么不在自己家看?”邱慧一时答不上话,有些尴尬地怕他们以为她是占便宜,来白吃白喝。女儿家房子虽大,家具摆设讲究,前后院该有的草坪、花树一样都不少,就是没什么人,少一点声音。
邱慧自己在家读书、写字时,耳朵里常会有些声音,像从空气中长了脚一样,自己跑出来。张力的“起立,敬礼,坐下”,脚踩缝纫机的“咔咔咔”,客厅张妈妈跟以言的交谈,在村子里跟陆生跳舞时的乐曲声……
邱慧想,是不是自己年龄大了,有了耳鸣的毛病。到活动中心,耳边各种声音持续不断,她就听不到自己的耳鸣了。
14
一天,邱慧正坐在角落,看着张爱玲的《半生缘》,一双大手落在她的肩头。邱慧转头,看到一张方正的脸。
邱慧触电般地弹跳起来,叫了一声:“以言!”
以言背驼了些,脸上写满岁月的风霜,若不是那长腿、那眼神,邱慧是不敢认他的。
“我也是听到人家叫你邱慧,才敢过来。你还是那么瘦,还是那么爱……读书。”
邱慧跟以言走得近了,活动中心的人有些闲话。中心里,女性的数量远远超过男性。邱慧笑着说:“你是不是还像当年一样,有好几个女朋友,让张妈妈头痛啊!”以言拥着邱慧:“我这辈子不知道还能见到你,这次不会再放你走了。”
以言在哥斯达黎加住了三十年,直到父亲过世。他对邱慧说:“以前父亲吃了不少苦,我不能丢下他,一个人离开。”
邱慧握紧以言的手,好像告诉他:我了解的。
“我娶了一个当地女子,生了一个男孩。初中毕业,就把他送到美国来读高中。两年前他母亲过世了,儿子把我接过来,跟他一起住。”
同样是最平凡的一段离合人生,邱慧也跟以言说起自己的三十载岁月。
“邱慧,我要感激陆生,他替我照顾你,让你的日子过得好。”邱慧又说起小学五年级张力的事情。“就把我当作那个张力吧!张力等了邱慧好多年,等得白发老颜、背驼腰弯了。”邱慧也是发白眼花:“那天体检,护士跟我说,您的身高又缩了半寸。”两个人都笑出了眼泪。
以言买了栋两房一厅的公寓,两个人去公证结婚,观礼的只有以言的儿子、邱慧的女儿。
他们过了七年好日子,依旧每天去活动中心。说也奇怪,自从再遇到以言,邱慧就没有耳鸣的毛病了。
周末不去的时候,两个人上午去附近的公园散步、说话。邱慧描述退役军官家的豪华气派、莹莹母女在大宅院里的孤单寂寞。下午在家,以言看报,邱慧读书。中心的人都羡慕这一对神仙眷侣。
活动中心买了个大蛋糕,给生日在同一个月的老先生、老太太过寿,超过八十岁的就有七八位,其中就有以言,大家围着唱生日快乐歌,看着这热闹的场面,邱慧不禁想,以言怎么就八十岁了呢,我们才开始过日子啊!
15
以言病重的时候,跟邱慧说:“我走了,留你一个人,我放心不下啊!”
邱慧握紧以言骨瘦如柴的手:“那你就不要走啊!”以言抹去邱慧脸颊上的泪水,像是在哄一个遗失了糖果的孩子:“不哭、不哭。我不走了,不走了!”
加州很少下雨,以言走的那天,“哗哗哗”的雨声盖住了邱慧哭泣的声音。 本版题图 张宇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