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天冷，李老师从胡同口回家后，待在空荡荡的补习室，一个激灵又一个激灵，先前的睡意全没了。室外温度16摄氏度，李老师下意识地把手伸向柜式空调出风口，风是暖的，处于制热模式。但这些暖，很快被冷消解了，仿佛有一截儿骨头落在胡同口，外面的冷空气长驱直入。

　　去胡同口，对李老师来说，是必要的。那些被处罚的补习班老师，一部分就是因为安全意识不强，在学生交接环节上大意了，然后拔出萝卜带出泥。李老师与家长有言在先，他只负责学生在他家补习室的安全，一旦出了大门，一切由家长负责。说是这么说，每次下课，李老师都要站在门口，确认步行到胡同口的学生被家长接走后，才能放心。

　　这是周日上完的最后一个补习班，也是当日的第三个，如果加上周六的两个，在这个周末，李老师共上了五个补习班。班是“一对二”那种，每班两个半小时，算下来十二点五个小时。从时间看，与在县二中上课差不多，但补习班累就累在“补”字上。

　　来补习的学生，要么基础差，找华佗治一下跛脚；要么基础好，希望更进一步考高分。补习班老师要想因材施教，必须先摸清学生的底子，再将基础接近的捉对儿拼班。周末两天熬下来，李老师精力再充沛，最后也要催时间跑快一点。晚上九点半没到，他就打了几个哈欠，实在困。他早想好了，今晚懒得洗漱，反正天冷少洗一次不要紧，要紧的是转天有高三的四节物理课，不早点睡不行。

　　从李老师家到胡同口，步行大概两分钟，只要家长在那儿候着，再慢的学生也能在3分钟内接走。这个周日晚上，李老师照例九点半下课，3分钟后，男学生被远房老表接走了，剩下的女学生贾梦，在胡同口左顾右盼。

　　过了5分钟，贾梦仍在胡同口站着，这有点反常。

　　李老师把手机攥在手上，快10分钟了，贾梦还在那儿。李老师想到了打电话，但在补习学生家长中，唯独没有贾梦家长的联系方式，更没见过面。他一边盯着胡同口，一边在门前踱来踱去，心中不免有些忐忑，甚至有一刹那，后悔当初不该给陶副校长帮忙。

　　陶副校长是李老师的顶头上司，也是县二中呼声最高的副职。两个月前，霜降那天，陶副校长在电话里说：“李老师，办补习班了吧？”

　　“陶校长，没，没，哪敢办补习班啊！”

　　“其实，补习也是为学生好，为家长好，为全县高考好，不要太张扬就行。”

　　陶副校长这番话，让李老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陶副校长到底是啥意思呢？李老师吃不准，迟疑了一会儿说：“没办呢，请校长放心，不给您惹麻烦。”

　　“是这样，我有位老同学的女儿，在县一中读高二，物理不行，你要办了，就帮个忙吧。”

　　陶副校长这样说，应该交底了，不像是在试探。再说，大家都在一个圈子里，说自己家里的补习班外面没点儿风声，那叫掩耳盗铃。他留有余地地说：“陶校长，这样吧，回头我这边如果有亲戚孩子来，就通知您。”

　　言外之意，陶副校长当然懂，赶紧给李老师吃下定心丸：“放心，辛苦费一分不少。”

　　陶副校长人脉广，能力强，风传“转正”就是年前年后的事。李老师没想过提拔什么的，反正事业单位，靠专业技术吃饭，只要把书教好了，其他方面他不那么在乎，但领导的面子不好驳。李老师赶紧声明：“朋友帮忙而已，免费的啊！”

　　“也行，到时我同学请你喝一杯！”

　　说来凑巧，就在当天，李老师一远房老表也打来电话，说儿子在县三中读高二，物理成绩下滑了，不补习的话，211都考不上。一天两人，正好凑上，李老师爽快答应了，然后将自家的定位发给远房老表和陶副校长。至于具体是哪一家，胡同里都是独门独院，看对联就行——“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

　　新增的“一对二”，在当周周日晚上就安排了课。远房老表很感激，也很惊讶，这与先前朋友讲的出入太大。朋友说，李老师教物理，说他排第二，县里没人敢说第一，而且，想找李老师带学生，即使不吃闭门羹，能不能排上课，也难说。

　　其实，人家说得没错，李老师并不是耍大牌，而是原本没打算办这么多班，甚至一开始根本就不想办补习班，奈何熟人圈子的家长三番五次地找。李老师说：“我们不能办补习班，还是去找别人吧！”

　　“李老师，我就认您。”家长恳求道，“孩子就物理不行，您就当帮个忙吧！”

　　“这忙帮不了。”李老师继续推辞。

　　“在家里办，‘一对二’，就当朋友帮忙。”

　　“哪有不透风的墙？”为说服对方，李老师还举了个例子，“上次有位老师被查，从县城调到边远山区去了。”

　　“您放心，谁说有偿了，看见给钱了吗？”家长倒像个心理导师，一层层地剥去李老师的顾虑。

　　找的人一多，李老师就犹豫了。老伴儿在城市带孙子，周末他独自在家也是闲着，补习客观上也是在帮人，将来考上大学，终归是自己的门生。不久，他将闲置的客房清理出来，先给两个熟人家的孩子开了“一对二”补习班，时间为150分钟。一段时间下来，风平浪静，于是又答应了一些家长，班从一个到两个，再到四个，反正先补课，辛苦费嘛，再说。至于周日晚上办班，就像医院专家为患者加号，也算给陶副校长帮个忙。

　　补习班是个小社会，有位爱打麻将的家长提议建个群，李老师默许了，反正与家长沟通啥的，很实用。建群有风险，奈何爱打麻将的家长点子多，自封群主，还整了一套暗语，群名为“私房菜食客群”，李老师的代号为大厨，其他家长按照先后顺序，分别为食客1、食客2……群里很活跃，大厨有啥安排，食客或孩子因病因事调个时间，都可以及时交流，群主看到一些快讯也会第一时间转过来。

　　贾梦是陶副校长介绍来的，家长没有主动联系，李老师不至于把陶副校长拉进来。领导安排的事只管去做，问了不该问的，可能画蛇添足，忙也白帮了。出乎意料的是，在这个寒冷的冬夜，没有贾梦家长的联系方式，还真闹心。当然，没及时来接孩子，为这事贸然通知陶副校长，搞得满城风雨，似乎也不合适。想想，李老师决定再等等。

　　转眼过去了15分钟，贾梦仍在胡同口缩着脖子。李老师再也按捺不住，紧走几步赶到胡同口：“贾梦，家里还没来接？”

　　贾梦循声扭头，抬起手，别住罩着半边脸的羽绒服连衣帽，笑着说：“李老师啊，您怎么来了？”

　　“你爸妈有那么忙吗？这么晚了还不来？”李老师抱怨道。

　　“估计我爸去突击检查了，应该马上到，您回去吧！”

　　“检查……”李老师本想问问检查什么，但没等问完，就见射着晃眼大灯的轿车开过来，“嘀嘀”两声，横在他们身前。

　　贾梦拉开车门，挥手说：“李老师，您赶紧回家吧！”

　　驾驶室车窗降下来，里面是个中年男人，与贾梦撞脸，一眼看出是亲爸。他手握方向盘，探出头，微笑着说：“李老师吧，添麻烦了！”然后，按了两声喇叭，一踩油门，消失在拐弯处。

　　贾梦被接走，李老师放心了，转身钻进只有微光的胡同里。他三步并作两步，回家闩好大门，再去补习室准备关空调时，微信发出了“咚”“咚”的提示音，摸出手机，打开一看，群里转发了一则快讯，标题是《突发！今晚我县三部门联手查封两个课外补习班》。他心头一紧，好险啊！赶紧点开链接，特写图片上，领队的人看着很眼熟，分明就是刚才车里与贾梦撞脸的那个人！

　　李老师愣住了，心底暗骂陶副校长。

　　补习室的空调嗡嗡嗡吹着热风，李老师却感觉一股冷风，从胸口吹到后背，然后遍布全身，仿佛大大小小的骨头，都挂了一层冰凌。他嘴巴张成“O”形，用力哈气，感觉双手暖和些后，再次打开“私房菜食客群”，迅速发出一条信息：

　　@所有人：各位食客朋友，私房菜前期为试吃期，一律免费。鉴于大厨身体不适，自即日起，私房菜永久停业，敬请谅解！另，请即刻解散此群为盼！

　　发完信息，李老师迅速退群，以免看到其他人的跟评，随后便瘫坐在了椅子上……

　　本版题图  张宇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