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多名胜,孤山为其一。然而孤小一岛屿,碧波环绕间,山势起伏、花木繁茂,亭台楼阁错落别致。这是我第四次到孤山了。在这里可以随处发现美,而这里的美又与惊艳无关。归根结底,还是一种根植于传统文化及人文情怀的自然之美、艺术之美。
这次走的是南麓。结伴四人,不徐不疾,行至东邻西泠印社,西接俞楼处,有一片小广场,中间有大树,我等尚不及在树下小憩,便见一四角凉亭,匾额书“六一泉”。见介绍,此泉乃大文豪苏轼以其老师欧阳修晚年之号“六一居士”命名。
六一泉的泉池当真不算大,约三四平方米,上有半壁亭。天下名泉,似乎真如《陋室铭》所言,从不以大小而获名。泉池内种植莲花,几尾红锦鲤在悠闲地游荡。
我一度很惊讶孤山上如何会有如此多的泉,我是在西泠印社看路线图时偶然发现这一点的。若由此翻越孤山,将是一路泉“涌”不断。早在900多年前,苏轼就为游杭州的朋友提供了一份旅游“攻略”,原文就在《东坡志林》里,重点提及了自己命名的六一泉,“孤山下有石室,室前六一泉,白而甘,当往一酌”。可见苏轼对六一泉是格外钟爱的。
欧阳修宦游一生,多地为官,却未到过杭州,自然不会凿疏此泉了。
当年,余杭人诗僧惠勤曾孤身来到河南开封,从师欧阳修多年,且声名鹊起。欧阳修写了三首《山中乐》同题诗相赠,并劝其返乡。回到杭州后,惠勤在孤山结庐隐修,轻易不见客。
宋熙宁四年(1071),苏轼被贬赴任杭州通判,此时其恩师欧阳修已告老还乡。当年欧阳修慧眼识珠,非常欣赏其才华,礼遇有加,苏轼亦感念此等知遇之恩,与之亦师亦友,更像是忘年之交。欧阳修逝后,苏轼时常缅怀这位“一朝为知己”的老师。
因而在上任途中,苏轼特地绕道汝阴去看老师。欧阳修告诉他,“西湖僧惠勤甚文而长于诗。吾昔为《山中乐》三章以赠之。子闲于民事,求人于湖山间而不可得,则往从勤乎”。
苏轼到杭州的第三天就急不可待地来孤山,与惠勤相见。二人一见如故,引为知己,结为诗友。苏轼此后便常来广化寺和惠勤讲经处,与之对弈、品茗、谈诗论文,一起畅谈天下。第二年,欧阳修去世,苏轼赶到孤山与惠勤哭祭一场,两人对欧阳修的感情都深厚无比。
十八年后的元祐四年(1089),苏轼再来杭州任知州。重访孤山时,惠勤也已去世。惠勤的弟子二仲为表纪念,在其师讲经处挂着老师和欧阳修的画像,对苏轼说,最近此处突然涌出一泓清泉,“师闻公来,出泉以相劳苦,公可无言乎”?深信是师傅在天之灵有感应,特意出泉相迎,并请苏轼取名。
苏轼久立亭中,看着惠勤和欧阳修的画像如见人,不禁感慨万分。想起惠勤曾说欧阳修,“此邦之人,以公不一来为恨”。杭州人以其未来过杭州为憾事。感慨前言往事,“乃取勤旧语,推本其意,名之曰‘六一泉’”。一方面让杭州有个纪念欧阳修的地方,另一方面也寄托了对欧阳修的哀思。
后来苏轼写下《六一泉铭》,铭刻于石壁上,纪念惠勤和欧阳修。六一泉因欧阳修与苏轼而名声大噪,由此成为孤山一盛景。
南宋诗人杨万里来此纪念,并作诗《以六一泉煮双井茶》,述“细参六一泉中味”,同代喻良能挥毫作诗《记六月二十日湖上所见》,述“羽客相携六一泉”。而我最喜欢的,则是宋元间诗人方回的《饮孤山六一泉有感亭以太湖石为柱梁》一诗:
解后犹存石柱梁,周家九鼎尚沦亡。
此泉只是寻常水,为有欧苏姓字香。
无奈世事沧桑,千百年间,此泉几经湮废。
我所见六一泉,泉眼是20世纪60年代重新疏浚的,半壁亭也是其后复建的。我内心明了,除了泉眼、山石位置变化不大外,在历史的长河里,地面上一切曾有的建筑物,都会打上不同时代的烙印。
“古往今来谓之传,学以致用谓之承”。六一泉的历史,体现了一种文化传承。欧阳修、苏轼、惠勤留给世人的,不仅仅是一泓清泉和一段往事。几多中国文学史上的风流人物,在泉边洗笔留诗。今天的六一泉,虽已看不到泉眼汩汩涌动,唯有一池静水幽然如故。但前贤的德望、学问和精髓,早已比泉水更为源远流长。
那天我先是坐在一棵树下,不受同伴相扰,静静地想心事,不经意间发现,虽不能思接古人,却也不免多些发散性思考。起身后我盘桓六一泉边良久,将离去时,隐隐嗅到了一种异香,我潜意识地将之视为书卷气。此刻,望着匾额上的“六一泉”三字,我眼前渐渐浮现出欧苏二文豪的形象,终究还是他们那种超越生死的情谊,那些感动山岳的精诚,使我的心情久久无法平复,进而生发了“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之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