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名著浩如烟海,好的翻译可以让读者无限接近原作的内核。那么,究竟该如何选择译本?近日在北京首都图书馆,首都师范大学燕京讲席教授、人文社科学部主任刘文飞,文学译者、北京外国语大学教师许小凡,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总编辑韩敬群一起就“爱上名著,从选好译本开始”这一话题举办了一场阅读分享会。
分享会通过近期由十月文艺出版社重新包装出版、翻译大家翻译的《老人与海》《小王子》《动物农场》《佛兰德斯的狗》《小毛驴之歌》五部经典名著,解析了译作的文学精髓。刘文飞以郭宏安翻译的《小王子》举例:“世界上有太多的玫瑰,但你爱的可能只有一朵,就像小王子拥有的独一无二的那一朵一样。”
每个新译本
都有时代性
我们去书店买书,或在网上买书,如果买的是中国作家的作品,那么一定会注意作者是谁,是莫言、余华还是刘慈欣。但是,在买列夫·托尔斯泰作品的时候,会注意到译者是周扬,还是刘辽逸吗?我想有人会注意,但这样的人往往是研究俄国文学的学者,或翻译圈的人,而普通读者看到的只是“列夫·托尔斯泰”。
问题是,以《安娜·卡列尼娜》为例,在中国至少有二十个译本,几乎每个译本都有自己的翻译特性,该如何选择呢?当然,一个好的译者,他的翻译跟原作的差异应该不大,译者不能有自己的语言风格,译者的语言风格就是原作的语言风格,但是,译者的文字有好有坏,在某些遣词造句上有他的独创性。
我写过一篇文章叫作《文学翻译的几个悖论》,谈到在中国有一种现象——几个大语种的外国文学,都有自己的翻译传统,不看封面的话,只要翻开一本书,大致就能断定这是俄语文学、法语文学,或是日语文学。这样的风格,到底是原语种文学本身就有的,还是我们一代又一代各语种的翻译家们构建出来的?这是一件非常奇妙的事。
鲁迅先生特别讲究翻译的忠实,所以他有一种硬译、死译的方法,比如果戈理的《死魂灵》,我们现在还是喜欢用他翻译的“死魂灵”这个名字。俄语中有一个词是“灵魂”,农奴主家里有很多农奴,每个农奴也是一个灵魂、一个单位,《死魂灵》写一个人去买这些死去的灵魂用来抵账。曾有一段时间,我们想把它翻译成“死丁”,但舍不得鲁迅先生的这个译法——把“灵魂”颠倒一下,变成“魂灵”,再加上一个“死”。“死灵魂”肯定是不通的,也不美,“死魂灵”就很漂亮,这个书名被固定下来。
现在很少人读鲁迅先生翻译的《死魂灵》,因为他的译文不太流畅,读起来觉得累,但是,鲁迅先生自己写的小说,用同样的语言,绝对不能说写得不流畅。这就是鲁迅先生的翻译带给我们的感受,但我想,为什么我们看不懂《红楼梦》从来不怪曹雪芹,看不懂《死魂灵》却要怪鲁迅?
很多年前,我去莫斯科参加翻译家大会,日本的俄国文学翻译家沼野充义在会上发言,题目是《契诃夫在日本》。他说,每过三十年,日本人就要把契诃夫重译一遍。我想中国差不多也是三十年重译一次。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反对重译,觉得已经有这么多好译本了,为什么重译?其实,作为翻译者,我们应该给大家创造不同的选项。读者是不是就要选择最新译本?不一定,但每个新的负责任的译本,一定有译者所注入的时代性。
跳出翻译本身
进入二度创作
今天我要谈到的两位翻译家——李文俊先生和郭宏安先生,都已经去世了。李文俊先生退休前一直是《世界文学》的主编,他翻译了很多英美文学作品,尤其以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最为著名。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的译作是中国现代派小说写作最重要的文学源泉之一,他作为翻译家,以一己之力为中国作家创造了一种可以借鉴的现代小说话语。余华、格非在不同场合都谈过这个问题,一位翻译家对中国作家的写作产生了那么大的影响,是不得了的事。
但是我们看到李文俊先生翻译的这本《老人与海》,译法并不是特别现代。这部作品是别人约他翻译的,他几乎没有推辞就答应了,为什么?这里面有一个故事:1951年,海明威在古巴写了中篇小说《老人与海》;1956年,中国的《世界文学》翻译发表了这部小说。李文俊先生曾说,当时他们编辑部一位俄文编辑看到苏联的文学杂志上刊登了俄文版《老人与海》,便推荐了这部小说。编辑部把翻译任务交给朱海观先生,他是李文俊先生的前辈。小说在《世界文学》发表的时候,李文俊先生是责编。
《老人与海》翻译发表后,李文俊先生接到任务,翻译海明威的《丧钟为谁而鸣》。但很快有人推荐了更有名的译者,李文俊先生错过了这个机会。这成了他的心结,而事实上,这又是他的幸运,促成他离开海明威,拥抱了福克纳。
李文俊先生晚年喜欢听交响乐,一曲一曲、一遍一遍地听。在《老人与海》的译序中他写道:“在经历了一场理解、共鸣与表达技巧上的艰苦搏斗之后,我终于奏成了像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的《d小调托卡塔与赋格》那样的一首赋格曲。在按完那余音袅袅的最后一个音符后,我真是心潮难平啊。琴艺工拙姑且不计,是否有个别听众在听,他或她是否欣赏,那都与我无干。反正这神圣的琴音已使我自己在心灵上受到了一次洗礼。”此时的翻译家跳出了翻译本身,进入一种创作状态,也就是他自己所说的二度创作。这种文学语言不是每个译者都能掌握的。
我也是一名翻译者,我特别欣赏李文俊先生的一段话,大意是说:我们做翻译的人,在决定翻译哪部作品的时候,往往不会考虑这个作品的难度、能不能出版、挣多少稿费、印多少册,而一定是喜欢这个作品,读了以后,作为翻译家一定会心痒,按捺不住,不翻译这本书会后悔。这段话可以给我们这些晚辈当座右铭——不翻译就睡不着觉。这件事情跟写作差不多,所有的作家、诗人写小说、写诗,恐怕都是不写就寝食难安。
李文俊先生比我年长近三十岁,是我的长辈,在我心目中很威严;而《小王子》的译者郭宏安先生虽然也比我大十几岁,但我却一直称他“宏安兄”,他只要有译作出版,一定给我送来,在我的办公室聊上一两个小时。
译者语言如同散文
那些文字源远流长
郭宏安先生的文字非常讲究。记得有一次,我俩坐火车去参加学术研讨会。他躺在下铺看《先秦诸子散文选译》,我问他,你一个翻译家,为什么看这本书?他说,汉语实际上就来自诸子散文,“三天不练手生,三天不念口生”,正是这个道理。
他翻译《小王子》时,写着写着,突然有一段文字离题了,谈到沙漠:“沙漠尤其具有一种使人心返回到童年时代、用孩子的眼光看世界的神秘。说神秘其实并不神秘,沙漠上月光如水,心垂四野,天地消融在无迹无涯的宇宙之中,人消融在天地,人、天、地三者共为一体,同享无始无终、无差无别之乐。”这不是译者的语言,是他自己的散文。他忍不住要去小王子待过的沙漠,寻找身临其境的感觉。
我看书特别“贪婪”,一目十行,但这次读《小王子》,我有意放慢速度,越看越感动,也可能是因为我特别尊重的兄长郭宏安先生已经不在了。我像是在跟老朋友聊天,我想,郭宏安先生和《小王子》的作者安托万·德·圣-埃克苏佩里一样,也是不朽的,因为他们的那些文字源远流长。
现在中国读者的外语水平普遍提高,不仅英语好的人多,我还遇到不少年轻朋友,为了读韩国小说而学韩语,为了读日本小说去学日语,我觉得特别好。有人跟我开玩笑说,一边是AI(人工智能)发展,一边是人们的外语水平越来越好,翻译家可能要失业了。我说,至少我感到很高兴,因为这代表了社会进步,是一件大好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