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若干年以后，已成为老太太的彩霞再想起十六岁时的那个夏天，依旧心潮澎湃。六十二年来，最让她激动的不是当初新婚洞房花烛，不是婚后生了个大胖小子，也不是父母双亲长寿健在，亦不是儿子们结婚时朝她跪拜的那一刻……

　　丈夫王建设吃过早饭后上班去了，彩霞把孙子、孙女送到小学校后回家，还没来得及坐下，又来到院子西边给鸭圈里的鸭子添好食、倒上水，顺手给那些围过来的公鸡、母鸡撒了一把稻谷。黄狗也凑过来，鼻子在那些散落的稻谷上闻了闻，然后有些失望地抬头望着彩霞，摇动着尾巴。

　　彩霞转头进屋，端出剩菜剩饭，倒进院子角落狗舍前的不锈钢盆里。黄狗早就等急了，嘴巴伸进盆里，吧嗒吧嗒享用着早餐。一只白猫从屋里钻了出来，悄无声息地跑到彩霞跟前，喵喵叫个不停。彩霞伸出手，抚摸着白猫柔滑的脊背，那些鸭子、鸡和黄狗，只会嘎嘎嘎、咕咕咕、汪汪汪叫唤，聒噪个不停，让人心烦意乱，只有这温顺的白猫，叫声柔柔的、嗲嗲的，让彩霞打心里喜欢。她顺手抱起白猫，揣在怀里，用手抚摸着白猫的头、耳朵、脖子。饭桌上有昨晚吃剩的煎鱼，还有一条整个儿没动的。彩霞便端起菜盘，放到白猫跟前。白猫并没有像鸭子、鸡、黄狗那样急不可待地朝食物扑去，反而是小心翼翼地凑到菜盘跟前，望着整条的煎鱼，嗅了嗅，然后嘴巴才凑上去，像个害羞的小姑娘一样，开始细嚼慢咽起来。

　　鸭子、鸡、黄狗、白猫都吃好喝好了，彩霞又来到院子里。院子中间铺了水泥地，两边留了菜地。东边种的是茄子、豆角和黄瓜，西边种了辣椒、胡萝卜、苋菜。九月初的天气，热度不减，那些菜秧还旺盛着，只是枝上的果实在不断减少。胡萝卜缨子一片葳蕤。彩霞挎着篮子，摘了一把豆角，几个紫茄子，几根带刺的黄瓜，一把螺丝椒，顺手又掐了一把苋菜。

　　彩霞摘好菜朝堂屋走去的时候，忽然想到，几十年前的自己不也是这个样子的吗？十六岁那年，她初中没上完，就回家帮父母种地了。女孩子能种什么地呀，无非是帮母亲做饭，跟邻居婶子、大娘学学女红，左邻右舍都夸她是个心灵手巧的姑娘。

　　彩霞从屋里搬出一只矮凳子，坐在屋檐下，抬头望着院子上方的天空。上午八点多钟，太阳已从东方冉冉升起，几朵棉絮一样的云朵在天上飘着，几只野鸟飞过屋檐，落到院子的墙头上，蹦跳着，仿佛在互相倾诉着什么。一架飞机飞过，将天空划成了两半。

　　彩霞的脑子里，忽然就蹦出那个十六岁的姑娘，那个大名叫马彩霞，小名叫毛丫，马集村二组的心灵手巧的姑娘。

　　她正望着天空出神，突然听见屋里手机响了。彩霞起身，朝着屋里一路小跑。她从床头柜上拿起正抖动不停的手机，熟练地用大拇指按了一下接听键。

　　“妈，家里还有小麦吗？我想周末回去，去磨房磨一袋面粉，我家没有面了。”

　　“有，还有几口袋，你爸给你留着呢。”

　　大儿子祥军一家生活在城里，不买粮店的面粉吃，每次都是从老家带磨好的面粉。每次回老家，带老家的面粉不说，还要从菜地里摘茄子、辣椒、黄瓜、苋菜带回去。儿子说，城里的青菜比肉还贵。

　　有一次，儿媳妇一块儿回来时盯上了彩霞喂的草鸡，不好意思跟婆婆张嘴，便让儿子跟她说，想逮一只鸡回去做地锅鸡，说是孙子早就想吃了。

　　彩霞心里生气，板着脸，她辛辛苦苦养的鸡，有感情呢。

　　“你家里有地锅吗？想吃了，带孙子回来，我做给他吃。”

　　祥军嬉皮笑脸地说：“妈，我们把鸡杀了，让饭店给加工。”

　　彩霞的脸色更难看了：“饭店做的比你妈做的还好吃？”

　　“不是，妈。过年我们带你孙子回来，到时候你再做地锅鸡给他吃，他现在功课紧张，这段时间就不带他回来了。”

　　挂了儿子祥军的电话，彩霞去关了院门，回到屋里。早几年，她用的是小儿子给她买的老年手机，去年祥军回来，新买了两部智能手机，给她跟老伴儿一人一部。祥军教她怎么用智能手机，教她买东西怎么用微信付款，还给她下载了短视频App，注册了一个网名，叫“乡村一枝花”。彩霞说：“我都是乡村老花了，可别叫这个名字，人家看了笑话。”

　　祥军笑着说：“妈，听我大姨说，你年轻的时候就是你们村里的一枝花，叫这名字名副其实。”

　　彩霞的脸有些红，有些发烫，在自己的儿子面前也有些害羞了，“你妈我啊，年轻的时候还真是一枝花呢，就是插在了你爸这坨牛粪上了。”

　　王建设当时也在一旁，撇了撇嘴：“臭美吧你。”

　　（二）

　　自从彩霞学会用智能手机，有事没事儿就掏出来翻看一下。她学历不高，看不懂小说，就刷短视频。你别说，短视频还真是一片广阔的天地。彩霞在短视频里见到了以前看电视剧时喜欢的明星，还见到了几十年没见的老同学。最让彩霞激动的是见到了娘家村里的发小闺蜜，一块长大的姑娘们一个个都老了，都是儿女成了家，帮着在家里带孩子。还有一个闺蜜，在短视频里跳舞，她说这是在练习广场舞，准备练好了去村里的小广场上跟大家一块儿跳。

　　彩霞看得心动了，她戴上老花镜，捧着手机躺在床上一直琢磨到深夜。

　　那天，王建设去工厂上班了。王建设退休后在工厂看大门，中午不回家吃饭。把小儿子家的孙子、孙女送去上学后，彩霞回到屋里，偷偷拿出前段时间从街上买回来的手机支架，翻出小儿子结婚时给她买的那身大红色旗袍。这身衣服她只在小儿子结婚的时候穿过，之后再没拿出来过。

　　她换好衣服，来到梳妆台前坐下，看着镜子里六十二岁的自己，头发如果不染，早已经花白，眼角起了皱纹，脸上的褶子一道道。这还是几十年前那个光鲜靓丽的毛丫吗？

　　她不禁有些伤感，梳妆台里有好几年前买的粉底，还有一支过期了的口红，那还是小儿子结婚前，她从街上买的。她打开抽屉，翻出粉底盒，拿出口红，决定今天好好打扮一下。她想起当初跟王建设结婚的时候，那时候两家人家境虽然都不太好，没有高档的化妆品，但她还是把自己捯饬了一番。

　　她描眉、擦粉、涂口红，然后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嘴角翘了起来。随后，她把手机放到支架上，调到延迟拍摄的状态，设置成最佳美颜，然后彩霞笑着一步一步朝着镜头走去，拍了有十几秒。之后，她选了一首歌曲《人这一辈子》作为背景音乐。视频做好，配好音乐，她看了好几遍，很满意，然后食指轻轻一点，短视频发布成功。彩霞抑制住内心的激动，毕竟这是自己的第一个作品。她的娘家闺蜜，“粉丝”都好几千了，很多人在评论区夸闺蜜保养得好。

　　上午九点半发的视频，十点零一分，彩霞就接到了祥军打来的电话：“妈，您发的啥视频呀？赶紧删了吧。”

　　彩霞问：“怎么啦？光许你们年轻人玩短视频，不许我们老太太玩啊。”她有点生气，说完就挂了祥军的电话。

　　彩霞重新翻看了一下，没啥呀，自己没说话，又没啥出格的行为，怎么就不能发了。她惊喜地看到，半个小时的时间，已经有好几百个人看过，而且有几十个人留言、点赞，有本村的，也有娘家村的。彩霞心里一阵激动。

　　十点半的时候，王建设打来电话，语气很凶，质问道：“马彩霞，你干啥呢？你是在家里闲得慌吗？都黄土埋到脖子的老太太了，发那个视频干啥，不怕人家笑话？丢人现眼，赶紧删了。”

　　彩霞心里堵得慌，声音大了起来：“我怎么了，不就是发个视频吗，你看看你们爷俩儿，轮着个儿打电话，我就是不删，我一不违法，二没做亏心事，为啥要删？再说，我怎么丢人现眼了？你回来跟我说清楚！”说完，彩霞气呼呼地挂了电话。

　　放下手机，彩霞觉得心里闷得慌，她推出电动三轮车，准备去村西地里割一些草回来喂鸭子。电动三轮车骑到半路上，碰到村里的几个妇女，见了她都说：“彩霞婶子，你可真是老来俏啊。”

　　彩霞笑了笑，知道她们刷短视频看到她了。她就笑着说：“在家闲得慌，发着玩呢。”

　　割好草回到家，彩霞掏出手机，看了看自己发的短视频，已经有一千多人看过了，一百多人点赞，五十多人留言。

　　“阿姨真俏，日子过得很滋润！”

　　“现在农村的日子也好过了，真羡慕啊！”

　　“真是老来俏，活出真性情！”

　　“从阿姨的网名就能看出是一个懂生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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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留言的人当中，有一多半是彩霞认识的，有自己的表姐、表妹、侄女、侄媳妇、近房孙媳妇……就在彩霞乐滋滋地放下手机准备去做饭时，手机又响了，她看了一眼，是娘家弟弟打来的：“姐，你发的什么啊，多让人笑话，赶紧删了吧。”

　　彩霞听了，有些难过，连自己的弟弟都这样说，凭什么你们都能拍着玩儿，我就不能呢。可她没说出口。

　　弟弟在电话里说：“我刚才还拿给咱爹、咱娘看了。”

　　彩霞有点意外，怕二老不理解，马上都九十岁的人了，看到闺女在视频里扭着胯晃来晃去，不知咋想呢。

　　“咱爹、咱娘骂我了？”

　　“没有，他们看着你，都乐得合不拢嘴。不过姐，我看你还是删了吧。”

　　彩霞的泪水忽然就涌出了眼眶：“你说咱爹、咱娘笑得合不拢嘴？”

　　“是啊，咱娘还说看到你的样子，想到了你下学以后跟他们去地里割麦时候的情景，说你那时候才十六岁。你拿着镰刀，站在麦地里，望着村后的公路出神。”

　　彩霞默默地挂了电话，把上午发出去的视频设置成只能自己观看的状态。临近黄昏，王建设下班回来了，没跟她提短视频的事情，彩霞也没再问，二人都选择了沉默。

　　晚上睡觉的时候，王建设的手搭了过来：“彩霞，我想起了三十多年前你的样子了。”

　　彩霞拥着王建设，低声咕哝了一句：“那时候是什么样子？”

　　王建设转身搂住了彩霞：“无论到什么时候，你在我心中都是当初那个样子。”

　　彩霞心里一热，拥紧了王建设。

　　（三）

　　之后的一天，彩霞忽然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那时候，她在手机上关注一个知名主播很久了，主播在短视频里讲人生、讲人情、讲人性，句句在理，“粉丝”有好几百万。彩霞一直有个想法想跟主播诉说，又怕对方笑话自己，毕竟，自己只是个来自农村的老太太，不知道连麦以后，对方会不会搭理她。

　　这是阳历十月初的一天下午，国庆节刚过去没多久，天气凉爽了很多。距离王建设下班还有两个多小时，孙子、孙女放学还得一个多小时。院子里的鸭子、鸡、黄狗这会儿都在昏昏欲睡，白猫蹲在墙头，好像在给彩霞望风。

　　彩霞关了院门，来到里屋，打开手机，刚好看到那个知名主播在线直播。彩霞想了想，心一横，打开了连麦。

　　主播打招呼说：“您好！请问有什么问题要跟我交流吗？”

　　彩霞声音有些颤抖：“您好，我是一个农村的老太太，六十多岁了，我想出去看看祖国的大好河山，但是，我手里只能拿出五千块钱，还有一辆电动三轮车，如果出去这些钱够不够？”

　　“可以选择直接去海南岛，等到明年五六月份天气暖和以后。”

　　彩霞想了想说：“那我想等月底种完麦子，便往南走，去云南西双版纳那里转转，度过一个冬天怎么样？”

　　“电动三轮车上不了高速，只能走国道，这边的山很多，都是盘山道，很多是回头弯、急下坡，你这样走不行的，万一赶上下雨，昼夜温差大，你赶路扎帐篷，很容易生病。”

　　“我很想去西双版纳，到那儿我想做点小生意，一冬天的开支就够了。我以前在镇上的面馆干过，还干过保洁。我最拿手的是我们徐州的烙馍。我可以带一个烙馍用的铁鏊子，到西双版纳卖徐州烙馍。”想了想，彩霞又接着说，“小时候我就想出去转转，现在年纪大了，再不出去怕以后就没机会了。”

　　“您也可以去客栈、民宿问问，说您可以给他们打扫卫生，包吃包住就行，这样就可以省下租房子的钱了。您别灰心，办法总会有的，您老伴儿知道吗？您可以跟老伴儿一起去啊。”

　　“我还没跟他说过这事，我怕他不同意。”

　　“老两口了，可以说说心里话。祝您达成心愿。”

　　彩霞关掉麦，心情十分激动，她准备等王建设回来，跟他好好地商量一下。

　　临近天黑，王建设回来了，彩霞张了张嘴，话没说出口。晚上吃过饭，她翻看她和主播的视频，播放量竟然接近几十万，光留言就有一万多条，她一条一条翻看，眼泪都出来了。

　　“从头听完了，忽然就落泪了。”

　　“怎么联系这个大姨，我在西双版纳接待她，我还能给她提供工作。”

　　“没有接力的吗？助她完成心愿。”

　　“‘种完麦子，我就往南走。’这句话太浪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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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建设闻声过来问她怎么了，她边揉眼睛边说没事。

　　（四）

　　第二天上午，等王建设走后，彩霞收拾好家务，喂好院子里的鸭、鸡、黄狗和白猫，坐在十月初的太阳下，充满了憧憬。田里的玉米过几天就能收了，稻子也快能收割了，庄稼收好以后，就要种麦子了。俗话说，寒露两旁看早麦，种好麦子，村里人都该出去了。

　　彩霞这次没有翻看手机，她和主播连麦的事情也没敢跟王建设说，如果说了，不知道王建设会不会笑话她。

　　她现在学会手机打字了，她在手机备忘录里记下了心中的愿望：“我家在苏北，祖祖辈辈都种庄稼，每年守着一亩三分田，盼望着有个好收成就是生活的全部。我看过金黄色的无边麦浪，看过一片片绿油油结着‘棒槌’的玉米田。可这里的日子永远是日复一日的劳作，我想出去看看。我是个能吃苦的人，我想我可以骑着电动三轮车，买一顶帐篷，等到收完庄稼、种好麦子就出发去云南，过一个与以往不一样的温暖的冬天。要是没钱了，我可以去打工，或者支一个小摊，卖徐州烙馍。这是我埋在心里几十年的愿望，没跟任何人说过，包括身边最亲近的人。爹娘虽然还活着，但他们走不动了，我想趁我能走动，出去转转，到西双版纳拍最美的风景回来给他们看看。”

　　半个月以后，田地里的玉米和水稻都收割好了，小麦也播完了种。收庄稼、种麦子那段时间，王建设没有去工厂上班。种好麦子之后，王建设还是没去上班。

　　彩霞有些纳闷，就问王建设：“麦子种好了，你怎么还不去上班，你请了几天假？”

　　王建设说：“我不去上班了，咱两个儿子的任务都完成了，今年的几亩地，收成还可以，咱俩都六十多了，不能再这么拼命了。”

　　彩霞有些意外，不知道王建设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王建设笑着说：“彩霞，麦子种好了，咱们一起去南方转转吧，我这辈子还没去过南方呢！祥军已经给咱们报了旅游团，过几天让咱们跟着出去转转。”

　　“去哪里？”

　　“去你想去的地方啊。”

　　彩霞一下子愣住了，一时间不知道该说啥。

　　“怎么傻了，我要与马集村二组心灵手巧的毛丫小姑娘，共同去完成她十六岁的少女梦啊！”

　　“你是怎么知道的？”彩霞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我可是一直关注你的忠实‘粉丝’啊。”说着，王建设打开了她和主播互动时的画面。

　　彩霞的眼窝不由一热，泪水刷地一下溢出眼眶。她抿了抿嘴唇，心一下子融化了似的，感到无比温暖……

　　本版题图   张宇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