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右溪现居杭州，从2023年2月开始在抖音发布视频，聊汉字和文史博那些事儿，至今已拥有99万“粉丝”。近日，她的新书《了不起的甲骨文》由台海出版社出版。她想告诉大家：“这本书并不是视频内容的转化，而是一本全新的创作。”

　　甲骨文是国内最冷门的专业之一。李右溪是甲骨文方向的硕士，学校那届学甲骨文的只有她一人。她一度担心甲骨文有成为绝学的风险，也认为甲骨文和甲骨卜辞虽然晦涩难学，但其中一些内容很有意思，特别值得向大众推广。

　　在《了不起的甲骨文》一书中，李右溪以最通俗易懂的语言介绍了甲骨文的由来——甲骨文是商代刻在龟甲、兽骨上的文字，除了少部分记事，大部分都是关于占卜的记录，留存的数量多达十几万片。当时，许多地方会给商王进奉龟甲，这些龟甲经过特殊处理，再打磨、钻凿后，就可以用作占卜了。占卜时，卜官用烧热的荆条抵在甲骨上被钻凿过的地方，这些部位比较薄，受热后会“卜”的一声爆出裂纹，根据这些纹路来判断所卜之事的吉凶。占卜结束后，人们会把占卜的内容刻在甲骨上。所以，甲骨文也被称为卜辞。

　　李右溪说，甲骨文就像汉字小时候的样子，它们不是冷冰冰的符号，而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每个汉字都有自己的成长轨迹。循着这些生动的线条，我们恍惚回到了祖先创造中华文明的现场，看他们耕田织衣、占卜祭祀、送别亲人、生养子女，如此生生不息，才有了千年后让我们浸润其中的中华文化。

　　于是她写下这本书，将甲骨文融入具体的场景、事件以及人物故事中。比如在讲“毕”这个人物时，借助了当下职场的角度；讲气象卜辞的时候，和现在的天气预报作对比；讲“车”这个字时，用一场“车祸”来进行分析。她还原了早期的生活现场，希望更多的人能了解和喜爱甲骨文。

　　她为自己这本书做了一段视频，链接了“购物车”，在视频中她说：“我们之所以在这里，是前面千万祖先一代代一年年跨越山河跋涉而来。我们身上永远有着过去的影子，流着祖先的血液。看着一个个甲骨文，那里有多少引人遐想的故事啊。那些我素未谋面的亲人，他们会在另一个世界好好生活着吗？他们会遥望着这个世界，支持我、拥抱我吗？”

　　在古代汉语课上

　　与甲骨文初相识

　　1996年，李右溪出生于浙江桐庐。她自小就喜欢文学，虽然上高中时读了理科，但高考志愿还是选择了文科，报考了浙江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

　　她与甲骨文第一次结缘，是在古代汉语课上。老师讲到“暮”这个字，说有些汉字很霸道，比如“莫”，其实是“暮”的本字，而“莫”字在甲骨文中，是“从日在草中”，就是太阳隐于丛草之中的样子。后来“莫”被借用作了否定代词、否定副词，为了有所区别，只好在表示日落意思的“莫”字下面，加了个“日”字。

　　老师讲每个汉字是怎么造出来的，为什么“人”字是一撇一捺，“男”字是上田下力……李右溪发现，每个汉字之所以是现在的样子，背后都有其衍变过程，破解每个汉字的真相，很像警察破案，在历史长河中细细摸索、抽丝剥茧，直到最终找到答案。

　　汉代文字学家许慎就是破解这类“案件”的鼻祖。在《说文解字》中，他根据篆文和一些当时的古文字形，总结了六种汉字造字方法，分别为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这六种造字法被称为“六书”，几乎涵盖了汉字的来源。

　　李右溪说：“很多人习惯说汉字是象形文字，但其实也有很多纯粹表示读音的字。比如淋雨的‘淋’字，左边的三点水表示这个字的意义和水有关，右边的‘林’则表示读音；烤火的‘烤’字，左边的‘火’表示烤的意义，右边的‘考’纯粹表示读音。再比如‘清、情、晴、请、蜻’这些字，都以‘青’为声符。”

　　用这样的方式造字简单又便捷，因此，现在汉字中超过90%的字，都是形声字。“读字读半边，也是有道理的，只不过汉字的读音随着历史发展不断变化，一些字的声符读音和字本身不一样了，才会闹出一些读错字的笑话。”她说。

　　每个汉字都不是一个简单的符号，都有一段属于它自己的生命轨迹。李右溪被这些汉字深深吸引，她也了解到：汉字有着一套严密的逻辑体系，不同文字之间常彼此关联，而源头就在甲骨文。所以，她在读研究生时就选择了一个大冷门——甲骨文方向，做了一名“甲骨文侦探”。

　　李右溪也发现了甲骨文的更多价值：“了解一些甲骨文知识，有助于我们了解千百年的历史，更能够帮助我们对自己民族的文字有更深入的理解，再读文言文，可能就会有新的认识。”

　　从甲骨文中发现历史

　　敬畏感在她心中扎根

　　在浙江师范大学，研究甲骨文的老师只有陈年福一人。而在那一年，他只招了李右溪一名研究生。

　　陈年福生于1961年，出版过《甲骨文动词词汇研究》《甲骨文词义论稿》《殷墟甲骨文辞类编》等著作。从1998年起，他用了二十多年的时间，把现有的14万条甲骨文卜辞整理成了数据库。

　　因为学生少，没必要去教室，所以每到上课时，李右溪都是和不同届的同学一起，骑自行车去陈老师家。陈老师会沏一壶茶，大家一边喝茶，一边听课。

　　虽然学习环境非常自由，但是学了没多久，李右溪就有点儿后悔了，开始怀疑自己选的专业是否正确。她回忆：“甲骨文的资料、教材都极度缺乏。入门书是郭沫若的《卜辞通纂》，最早出版于1933年，仍是手写体、繁体、竖版，基本每读一句都要查很多其他资料，常常一下午只能看一页，感觉无从下手，有时还看得稀里糊涂。”

　　她自觉在研究方面愚笨，过程中总遇到很多痛苦难解的问题，因为学甲骨文的同学少，也不知该和谁讨论、交流，只能攒下来，每周去问一次导师，有时能积攒两页纸。

　　直到有一次，在陈年福老师家的客厅里，老师讲到了一片甲骨上刻着的四个文字，大致意思是说“人们敲打木桩，发出打鼓般的声音”。陈老师说：“这四个字的意境，就像《诗经·七月》里的那句‘二之日凿冰冲冲’，应该是占卜者在完成占卜活动之后，忽然看到河边平地间打桩的热闹场景，即兴抒写的。这是甲骨文中少见到的非卜辞文辞，恐怕也是现存最早的一句描写日常劳动场面的诗。”

　　随着老师的描述，李右溪的思绪回到了古代，看见人们正在林中伐木，在河边打桩建屋，看见占卜者望着眼前这一劳作景象，情不自禁地刻下文字。她说，自己仿佛看到了一幅幅历史切片，敬畏感在心中扎根，也慢慢地从研究甲骨文的过程中获得了乐趣。

　　甲骨文视频主播

　　“粉丝”多达99万

　　研究生毕业，李右溪到一家教辅机构当老师，几个月后辞职。她也曾尝试考公务员，但没能通过笔试。之后，她去杭州一家新媒体公司上班，做互联网运营，为公司签约的主播们打理短视频。她上手很快，不到半年就写了上百个脚本，那些主播的流量稳步攀升。她也获得了回报，每个月底薪就有一万多元，但总觉得没有存在感，不知道做这些事到底为了什么。

　　2023年2月，李右溪在抖音平台发布了一条视频，讲述自己作为甲骨文研究生的经历，也科普了一些甲骨文学科的基础知识。她在视频中说：“你绝对想不到这个专业的冷门程度。我毕业后才发现，我学的专业居然已经快成为绝学了。”她的内心有点儿忐忑，担心没什么人看。没想到，这段视频的播放量超过了百万次。这让她有了信心，决心专职做甲骨文科普，希望能促使传统文化“破圈”。

　　之后的大约一年时间，她发布了90多条关于甲骨文的视频，深入浅出、娓娓道来，带起一股甲骨文风潮，逐渐积累了99万“粉丝”。

　　李右溪常常一周七天都在工作：两天看资料找灵感、一天写稿、两天拍摄、两天制作。每一条视频她都会细心打磨内容，深入探索，旁征博引，作出自己的解读。

　　“卜辞的内容可以细分为祭祀、战争、饮食、宴会、气象、农业、收成、田猎、行旅、灾祸、福佑、奴隶逃亡等多个方面，每个方面都有故事可讲。”她说，有时她也会读错一个字音、用错一个成语，被网友指出来，自己也获得了提升。

　　她研究过抖音的算法，也注意到，脚本的开头、中间、结尾都很重要：“开头要多用问句，提出一个问题；中间得留住人，要有趣，避免让人产生厌烦，一下子就划过去了，可以再抛出新的问题；结尾最好升华一下，不能干巴巴的。整体的内容要把商代的历史文化与当下的热点、‘爆梗’结合起来，用现在的语言讲过去的事。”

　　很多人在她视频的评论区留言讨论，对汉字、对甲骨文产生了兴趣，与三千多年前的古人共情。由此李右溪发现：只有让知识和人产生联系，才能真正让这些古老的文字焕发生机。

　　陈年福老师看过李右溪的视频后，认为她讲得很好，对于网友能喜欢甲骨文，也感到有些吃惊。因为他也曾在学校讲过科普甲骨文的公开课，带着学生们写过科普文章，开设过公众号，但都反响平平。他的观点是：甲骨文只有走入寻常百姓家，才能焕发出新的生机。他对李右溪的尝试给予了肯定，并叮嘱她，内容一定要准确。

　　了不起的甲骨文

　　记载着古人故事

　　甲骨文的背后，隐藏着一个时代的生活图景，值得让越来越多的人去探寻其中的奥秘。李右溪说：“那里有我们祖先对生的渴望，对美的追求，有着朴素的纯粹与可爱，有着我们至今仍能共鸣的喜怒哀乐，也有着一种原始的欲望，一种天真的残忍。那时人们不管遇到什么事，总爱先向上天占卜问一问，因此甲骨文的内容涉及商代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破解甲骨文，也为今人呈现出了一个丰富多彩、活灵活现的商代世界。”

　　甲骨文中涉及“妇好”这个人的龟片有二百多片，通过这些天书一般的文字，李右溪梳理出了“妇好的故事”。妇好是一名骁勇善战的女将，也是大祭司，可谓文武双全。有一次她带兵出去打仗，很久没有返回，商王担心，就想通过占卜，问一问上天的旨意。后来妇好久病不起，商王也要占卜，向上天询问妇好的病情能否治愈。可惜妇好还是病故了，其后商王仍有关于她的卜辞，询问“梦到妇好”是什么预兆。李右溪说：“通过甲骨文我们可以发现，三千多年前，竟然有这样一位强大的女性，而在史籍中却并没有记载。”

　　“科普工作让我有了不一样的视角和思路，不断地积累资料，于是就有了这本《了不起的甲骨文》，以甲骨文为线索，从饮食、出行、住所、服饰、教育、婚姻、医疗、工作、音乐、艺术、军事、丧葬、祭祀十三个方面，为大家展现商代的社会风貌，展现了我们中华文明的年少时光。”李右溪说。

　　在《了不起的甲骨文》一书中，也提到了许多甲骨文中记载的故事。比如，经商的人，为什么叫商人？其实和商代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王亥是夏代商国部落首领，传说就是他最早驯服牛来帮助人们生产劳作的。他经常用牛车拉着货物，到别的部落去进行以物易物的交易。擅长贸易，是其他部落对商人的主要印象。商人一词慢慢地成了人们对从事贸易之人的称呼，商业也成为后世人对商品交易事业的称谓。

　　商代有一种重要的货币——贝壳，在甲骨文和商代考古挖掘中都很常见。这也意味着，商品交换在当时已经普遍存在于平民当中了。李右溪想象过这样一幅画面——想要交换货物的人们聚集在大街上，有的人面前是捕获来的野鹿，有的人手中拿着刚织好的布，不同物品可以换取不同数量的贝壳。换取到贝壳的人们，就去作坊里换取盐、陶器和饰品。

　　李右溪介绍说，商代的手艺人，已经非常普遍地存在于社会中了。据《周礼·考工记》记载，商代除了体力劳动、脑力劳动，行军打仗之外，还有一大工种——靠手艺吃饭，被称为“百工”，包括木革之工、珠玉之工、丝织之工等。

　　甲骨文中也有“百工”的记载，根据殷墟考古发掘遗迹，殷都内曾经人口密集，从事手工生产的各个家族都聚居于此，街道两旁坐落着一家家手工业作坊。有的作坊里摆满兽骨，工匠在上面钻凿打磨，制成一件件骨器；有的作坊里摆着名贵的玉，可以制成玉梳、玉饰；有的作坊里满是木材，工匠们可能在造车、造舟；还有的作坊传来纺织的声音，挂满丝织品。

　　青铜铸造是商代的门面与拿手绝活儿。工匠先根据要求设计器物，制作和器物一样大小的陶模，刻上铭文和花纹，然后从陶模上翻下来器物的外表壳，也就是型腔，再把熔化的铜浇铸在里面，冷却后，青铜器大概的型就出来了。接下来，再对器物进行长时间的打磨、修饰，让它变得平整、精美。

　　李右溪说：“这些人类文明最初的文字，延续出跌宕起伏、灿若星河的中华文明，书写着中华儿女的生生不息。读甲骨文的意义不亚于读文学经典，在庸常的日子里，它们呼唤着人们对诗意生活的渴望。我觉得自己有责任写好甲骨文在我们这个时代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