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曦是“90后”,曾在天津市实验中学任教,后辞职写作,是天津市作协文学院签约作家。他历时四年将庄子哲学巧妙地融入儿童文学《少年逍遥游》,为创作《梅兰芳:京剧大师》深入研读十余本传记。从讲台到文坛,他探寻着传统文化的精髓。在他看来,传统文化的魅力不在于其高深莫测,而在于能否进入孩子们的内心,成为他们生活的一部分。
被书刊点亮的岁月
始终在我笔下活着
我的童年是在廊坊姥姥家度过的。姥爷是农民,却嗜书如命。我小学时就习惯了囫囵吞枣般地读那些大部头的书。说来有趣,我爷爷是大学老师,藏书虽多,却不及姥爷的书驳杂。如今姥爷八十多岁了,记忆有些模糊,却总念叨:“我的书都是给你的。”那些泛黄的旧书,成了我最早的文学启蒙。
后来我回到杨村一中,小城的书摊比图书馆更让我着迷。放学后蹲在书摊前,腿麻了也不肯走,读到深夜也是常事儿。无论是《儿童文学》《少年文艺》的旧刊,还是上世纪60年代到90年代的书,都能轻易翻找到。
真正让我走上写作道路的,是我的初中语文老师冯淑娟。教我时她已是全国特级教师了,她从不作教条式的指导,只说:“你们每个人都是作家。”她让我们模仿经典,再慢慢挣脱,写自己的故事。13岁那年,她帮我投出第一首诗,发表在《东方少年》上,写的是我童年记忆里的石子路。
“90后”像是一群早早隐退的旁观者,因为内心不够强悍,恐惧评价,但那些被书摊、旧杂志和老师们点亮的岁月,始终在我的笔下活着。二十年来,我几乎每个月都有文章见报。这或许是我们这代写作者的幸运,我们是被老一辈作家、资深编辑托举着、呵护着长大的。曹文轩、张之路、金波、金本等文坛翘楚,真是一步步看着我们成长起来的。
大学二年级,我仍在写诗歌。但当我不再能自然捕捉到孩子眼中转瞬即逝的火花时,只有两条路可选,要么是成人诗歌,要么是儿童文学创作,我选择了后者。诗歌是纵身一跃的艺术,但小说不行,它是含蓄的,人物的悲喜、故事让读者慢慢品,需要内外双线的严丝合缝。
刚开始写小说,最让我头疼的是场面描写。我的导师、北师大文学院张莉教授点拨我:“回到你的专业去。”于是我重读鲁迅,懂得了什么是谋篇布局。徐子东老师有句话说得妙:“鲁迅是座山,张爱玲是条河。”学语言节奏,我转向张爱玲,她擅用镜像、月光等意象表现时间流逝。
冲突要写得精彩,还得看金庸。令狐冲出场时的潇洒,华山论剑时的气势,都是现成的教科书。但要找到自己的声音,必须回到故乡的语境。铁凝笔下的《笨花》《玫瑰门》给了我语言的基底,而冯骥才先生对民俗的俏皮书写,则让我在短篇中找到了自己的腔调。就这样,结构有了,节奏有了,语言风格也有了,剩下的故事,就得让它自己成长了,就像在大树的荫庇下,慢慢长成一株有自己年轮的小树。
新作品《少年逍遥游》
是为孩子准备的锦囊
我的小说创作多以中国传统文化为主题,面向儿童读者,而这一博大精深的文化宝库也正是我灵感的源泉。绘本《一条很长很长的路》是一部讲述昆曲传承的作品,承载着太多期许。记得在昆山“小昆班”采风时,“梅花奖”得主周雪峰老师带我走过那条“很长很长的路”,从市区开车到公交站,再转“三蹦子”,才能抵达乡村教室。起初只有三个半学员,那半个,是个趴在哥哥背上看戏的娃娃,如今已走出十几个“小梅花奖”得主。
《梅兰芳:京剧大师》的创作,则是一场与时间的赛跑。两年的写作历程,背后是我对京剧十多年的热爱与积累。这本传记成了孩子们认识大师的窗口。最动人的是豆瓣上的读者留言:“原来‘蓄须明志’四个字,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这些作品像戏曲行当里的丑角,表面插科打诨,内里严肃深沉。《男旦》里学戏的男孩其实是在对抗校园暴力,《穆桂英挂帅》里的陈皮要找寻的是戏里的义。就像梅兰芳先生说的:“戏要三分生。”写给孩子看的传统文化,也得留七分天真,三分深意。
新作《少年逍遥游》四本薄薄的小书,每本不过万余字,却耗费心力。要让八九岁的孩子读懂两千年前的智慧,还不能偏离庄子的精神底色,这是创作的难点。我见过太多焦虑的孩子:害怕考试失利,恐惧黑夜降临,甚至不敢直视深海;见过骄傲与自卑如何撕扯着他们的心灵;更目睹过无数手足无措的告别。庄子的《逍遥游》不是给垂暮之人的安慰剂,而是为这些困境中的孩子准备的锦囊。
我做了很多笔记,研究了六部关于庄子的专著。编辑打趣说:“你这哪是写书,简直是在给当代教育开药方。”我在书里反复强调:逍遥不是躺平,而是在明确底线后的自在飞翔,就像大鹏鸟,它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就勇往直前。
有位古代文学专家质疑:“你写的真是庄子吗?”我反问:“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您也不是庄子啊。”学问的价值不在于复述经典,而在于让古老的智慧照亮当下。就像“鲲化为鹏”的故事,庄子早已讲述了“变与化”的奥秘。鲲,在古代文学词典里是“小鱼”的意思,庄子笔下转眼却能“不知其几千里”,这不正是在教孩子打破成见吗?
最让我触动的是“告别”那一章。男孩用梦笔点化外公病痛时,每一处症结都浮现爱的回忆。庄子告诉痛哭的孩子:“想哭就哭吧。”这恰恰是现代教育最缺失的,我们总要求孩子懂事,却忘了真正的成长是接纳所有情绪。
当我在为书中角色设计困境时,自己正经历着同样的焦虑。朋友说我:“写庄子的人自己焦虑,不是笑话吗?”但这让我明白,传统文化不是摆在博物馆的展品,而是可以握在手中的火柴,能够擦亮自己,照亮前路。
“虽千万人吾往矣”
总有东西超越算法
我从小就话多,后来自己当了班主任,看着讲台下叽叽喳喳的学生,突然明白——原来有创造力的人,都憋不住要表达。站在讲台上的我渴望成为孩子们无话不谈的朋友,却不得不扮演那个要求他们背诵默写的老师。
记得讲解课文《孤独之旅》时,看着台下闪烁的眼睛,我突然想:“如果我能写出这样的作品,是不是比反复分析段落大意更有力量?”奇怪的是,越是投身创作,我越珍视曾经的教师身份。
我在《作文通讯》开了专栏,那些年站在讲台上看过的学生作文,都成了我最珍贵的样本。我曾在《隐秀庵听雨》里写忽然间的感悟,在《稻浪翻涌水长流》中写对自然的感知,在《登斯楼也》里写登高时的几重感受。有趣的是,这些作品陆续出现在各地模拟考题里。就像我当年在课堂上常说的,语文的魅力,正在于它既容得下“一千个哈姆雷特”,又守得住文字最基本的逻辑与温度。
我常抛出这样的灵魂拷问:“当地震警报响起,AI(人工智能)会建议你立即逃生,但为什么总有老师选择最后一个离开?”一个男生举手:“因为算法里没有‘师德’这个参数。”教室里的学生都笑了。就像“上甘岭战役”中的志愿军战士不会计算生存概率,愚公移山时也想不到子孙后代会发明电锤。这些故事里藏着比算法更重要的东西:知道有些事“虽千万人吾往矣”。
当AI给出最优解,总有人选择“虽不合理但合情”的选项,而这正是我们传统文化的底线,也是属于我们中国人的浪漫。就像我在书里写到的戏曲代课老师,明知留守儿童合唱团拿不了奖,还是每周辗转三趟车去教他们。问他图什么?他指着孩子们:“你看他们眼里的光,像不像当年第一次登台的我?”
语文教材里那些穿越千年的文本,本就是精妙的阅读范例。我想在《逍遥游》和考卷间架起一座桥,当孩子为“鲲鹏之变”的阅读理解题抓耳挠腮时,书里那个害怕深海却勇闯龙宫的男孩,或许能让读者真正触摸到庄子的温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