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观众席,曹禺特有的戏剧情节按部就班地推进,舞台灯光一暗,大提琴声如泣如诉。演员在台上说着台词,身后是一道落寞的孤影,演奏者整个身体跟随琴弓的起伏而律动。那曲调,如一朵呜咽的花,轻轻落在我的耳郭,丝缕交错,溪流一般细细地倾诉。大提琴的介入,让曹禺的经典剧目《原野》有了新颖的亮点。谢幕时,我才看到大提琴演奏者是罗立妮。
她为人温和,在一众朋友里她更喜欢倾听,而且听得特别认真,眼眸明亮。如果偶尔的表达被打断,她会笑着咽下要说的话,继续看着大家争着发表想法。在排练厅,罗立妮的琴声总似一缕穿堂而过的春风,时而裹挟着《梁祝》楼台会与小提琴的深情对话,时而晕染出《贵妃醉酒》的翩翩水袖。这位将大提琴的西方骨架注入东方魂魄的艺术家,用琴弓编织出一场场跨越时空的文化对谈。
威斯敏斯特梨园惊梦
琴声与戏腔千年邂逅
2016年冬夜,寒冷的空气弥漫在伦敦街头。威斯敏斯特中央大厅即将上演伦敦首届中国新春音乐会。北京时间凌晨3点开演,罗立妮的时差还没倒过来,但还要保证嗓音通畅清脆,克服紧张带来的压力。
威斯敏斯特中央大厅灯火辉煌、人头攒动。舞台布置得美轮美奂,仿佛梦幻世界。罗立妮身着中国红的演出服,迈着轻盈的步伐,怀抱大提琴缓步登场。衣服的红艳如同盛开的牡丹,肩膀处金色绣片衬托着她的脸庞。
随着《梨园风雅》民族管弦乐的辉煌前奏,罗立妮的琴弓轻触弦丝,弦音如墨滴入水般晕开。左手熟练地揉弦,右手弓法顿挫有力,在她的巧妙演绎下,大提琴那浑厚的共鸣配合着京胡和整个乐队,曲牌音乐勾画出的欢腾场景瞬间吸引了全场观众。
突然,琴声戛然而止。昆曲旋律悠然飘荡,古筝、琵琶、箫如同三位雅士,在曲径通幽处款款而出。罗立妮以水袖半掩面庞,那水袖轻盈地飘动着,仿佛盛开的花朵。她从乐队中迈步走到舞台中央,轻念定场诗,声音空灵、悠远,好似仙子,让人不禁陶醉其中。一段梅派经典剧目唱段,“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又早东升……”从她喉间婉转流出。嗓音清脆、甜美,像黄莺啼鸣,每一个音符都是一颗珍珠,圆润而饱满。
大乐队的精彩演绎如月下回廊,默默托起唱腔的九曲回转。西洋乐器的共鸣箱,震颤出东方园林的虚实相生。在这奇妙的音乐组合中,观众仿佛置身于一座古老的东方园林中,月光洒在回廊上,贵妃在园中翩翩起舞,歌声悠扬、琴声婉转,构成了一幅如诗如画的美景。在《梨园风雅》辉煌结尾处,罗立妮用冲破云霄的甩腔,把整个演出带入高潮,在京剧的锣鼓声中,一段段梨园岁月故事落下帷幕。
在演出前经过了无数次排练和精心设计,才能够将大提琴与京剧唱腔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呈现如此精彩的演出。这个作品跟随天津歌舞剧院走过了亚洲、非洲、欧洲、北美洲、中美洲的许多国家和地区,赢得掌声无数。
藏在琴箱里的山河岁月
从河北梆子到金色大厅
对于罗立妮来说,童年记忆中的戏曲是她艺术基因里的密码。因为住在艺术家云集的大院里,河北梆子《大登殿》不知道从哪扇窗户就灌进了她的耳朵。梆子腔抑扬顿挫,每一个音符都充满力量,仿佛在诉说古老的故事。
儿时的罗立妮在小白楼音乐厅看了一场波兰室内乐钢琴三重奏音乐会,风度翩翩的演奏家用美妙的音乐把她深深吸引,正在陶醉时,不知从哪儿飞来一只小蝙蝠,随着音符舞出独特的线条,像是受过音乐训练一样合拍。台下的罗立妮看呆了,继而跟着大家发出惊讶的声音,台上的演奏家们也注意到眼前翩翩起舞的小蝙蝠,大提琴家开心地晃动着弓子配合这个懂音乐的小精灵。一切都像被施了魔法,特别幽默有趣,大家都被逗笑了。那场音乐会太过美好,让罗立妮领略到了音乐的魔力,她想以后也要在这个舞台上演奏。
大提琴的音色最接近人声。琴就像是演奏者身体的一部分,想要人琴合一,自己要先唱起来,演唱的气息处理与琴弓的运弓气息是相通的。罗立妮说,上学的时候,公共洗漱间里每天都回荡着戏曲班的女生们美妙的声腔,带着“水音儿”,此起彼伏。就是那些岁月的浸润,让她听会了多个剧种的唱腔,也为以后的演唱奠定了基础。有的时候琴房紧张排不上点儿,她就在空荡荡的洗漱间或是厕所里练琴,《天鹅》《浪漫曲》竟被拉得怪好听的,只是优雅或清丽中难免带点儿奇怪的味道罢了。有时她又被挤到学校的一个屋顶大露台上练琴,她从心底膜拜传说中的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怀抱神圣的使命感,春夏秋冬让学校隔壁的街坊邻里被迫天天听她吹拉弹唱。
儿时记忆中戏曲的节奏和韵律,逐渐成为罗立妮处理大提琴曲目的灵感源泉。她将传统戏曲的顿挫融入大提琴的演奏中,每一个跳弓都像是一颗跳动的心脏,充满了生命力。
她改编的带有中国传统文化气息的音乐,让西方观众惊诧不已。低音区持续的颤弓可以营造出深夜宫廷的寂寥,而当大提琴跟京胡轮番奏出一段上行的琶音,全场观众又仿佛能听见戏曲里“急急风”的肃杀。在演奏中,板鼓跟着京胡,箱鼓跟着大提琴,两边用音乐激烈对奏,那节奏紧凑、有力,如战鼓在耳边敲响,让人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从天津音乐厅到维也纳金色大厅,一场又一场演出,罗立妮用自己对音乐的理解诠释着她心中的艺术世界。“大提琴是我的水墨长卷。”她曾这样说。在她的眼中,大提琴不仅是一件乐器,更是她表达情感、描绘世界的工具。
练就琴弦上的工笔画
传统意境的现代表达
罗立妮的工作室里挂着一幅《韩熙载夜宴图》,画中乐伎的琵琶曲线与她收藏的巴洛克琴弓形成奇妙对话。视觉艺术的浸染,让她的音乐改编充满画面感。在《贵妃醉酒》中,大提琴用连续下行的半音阶模仿旦角醉步的踉跄,高音区的泛音似金步摇的颤动;而当京胡加入,两种乐器以卡农形式追逐,仿佛杨贵妃与李隆基在镜中映照的倒影。
教学现场,罗立妮指导学生用大提琴演绎《采茶谣》:“想象琴弓是毛笔,A弦作青绿山水,C弦化焦墨皴擦。”当学生奏出贴弦实声和连续的自然泛音时,她引导:“这是山歌在山谷里的回声,有实有虚,就像国画里的浓墨淡墨,要让泛音的余韵像水墨在生宣上晕开。”
2006年冬天,罗立妮受邀第一次进入话剧《原野》剧组,一切都很新鲜,看导演排的那场戏,是焦母和仇虎对峙的大段对白,以及焦母扎小人儿的针暗喻扎在小黑子的身上……罗立妮被剧情紧张、心痛的气氛压得透不过气,泪水模糊了双眼……“天黑了没有?”“快黑了!”呐喊过后,出现了虎子和金子八年后的第一次相见,导演要求此时悲情的大提琴声闯入二人世界,让这悲悯的声音伴随人物的恩恩怨怨。用什么样的音乐更能贴合剧中人物命运?
当罗立妮把按照剧情改编过的一系列协奏曲、乐曲拉给导演听时,效果出奇地吻合。一组充满戏剧性的低音,从黑暗中爆发出来,以至于后来剧组里的人见了她就会条件反射地唱出这一句。
导演说:“琴声一响,这个戏立马高级了。”在后来的排练、演出中,罗立妮每一次的感受都不同——或许是随着生活阅历的改变,不同时期演员对作品人物的理解发生着变化,加上不同的演出场地和不同观众的反应,也让同样的台词有着节奏上的变化,舞台调度也每次略有不同。种种不确定性,决定着现场演奏者要根据话剧演员的动作、台词,在情绪收放中调控,演奏者还要呈现发自内心的情感表现,说白了,就是需要具有即兴演奏的能力。
即兴,是罗立妮比较擅长的。让每一次的演奏都有新鲜感,人物和音乐的交融都能撞击出火花,这可能就是舞台艺术的魅力吧。
当大提琴声引出古陶俑唱出莫扎特的《安魂曲》,所有悲剧人物的灵魂都仿佛得到了救赎,内心寻找到了安宁。这个戏至今演出百场之多,参加各大戏剧节时,大提琴的音乐部分也都引起了专家评委和观众的关注,一致认为是该剧的灵魂和亮点。这版《原野》成为天津人民艺术剧院的经典剧目。
琴语无界用匠心演绎
东西音乐在弦上合璧
与其他音乐家的合作,彰显出罗立妮对多元文化的驾驭力。在德沃夏克《b小调大提琴协奏曲》的演绎中,她将第二乐章处理得宛如京剧慢板,每个乐句的呼吸都带着戏曲的“气口儿”;而在波佩尔的《波兰舞曲》作品里,她大胆采用传统戏曲的“蛤蟆气”技法,让大提琴的G弦迸发出类似板胡的金属质感。西洋的优雅与东方的炽烈在弦上交融,汇成大河。
原创跨界作品京胡大提琴与京剧演唱《贵妃醉酒》,对罗立妮而言最具挑战性。器乐演奏部分完全是她和同事经过一年时间的创作、修改、打磨的原创音乐。创作期间,她听了大量京剧唱腔、曲牌,大提琴音色深情、旋律婉转,京胡具有迷人的穿透性音色。考虑到高音区的京胡和中低音区的大提琴音域音色的搭配问题,她和同事一边写一边试。
乐曲的表现手法还要多样化。比如有一段京胡演奏旋律时,罗立妮用左手滑抹弦,右手拨弦的手法模仿古琴声音来配合,用卡农的手法展现两个乐器声部相互追逐的效果。以及用敲、弹琴的面板、侧板不同位置,模仿戏曲板鼓的声音。
在个人华彩段落,她挖掘大提琴的快速跳弓、换弦、双音、大跳换把等技巧,使乐曲在抒发情感之外,更具技巧难度的可看性。两个声部时而缠绵,时而跳跃。京剧念白和唱段采用梅派经典剧目《贵妃醉酒》的片段,由罗立妮担任演唱。
罗立妮和几位优秀乐手组建了蒲公英弦乐四重奏组,除了演奏大家熟悉的莫扎特、海顿、柴可夫斯基等外国作曲家的作品之外,剧院的一位作曲家还为重奏组写了多套组曲,如《十二星座组曲》《海河漫步组曲》等。有时为了一种弓法,大家要研究很久,作品打磨成熟后,才会上台演出。
罗立妮常回想起那段忙碌的时光,西岸艺术馆的尖顶建筑结构赋予了独特的音响空间,不用扩音设备,每件乐器的声音都能体现出很棒的效果,让演奏者很享受。每次演出后,观众还会和艺术家们探讨感想,艺术沙龙式的氛围特别温馨。
《海河漫步组曲》之《海河上的桥》,描绘了大桥钢铁之躯的工业味道,节奏型模仿游轮的马达声和汽笛声。演奏家用乐器带大家身临其境,感受海河的美丽画卷。罗立妮的琴箱里,盛着海河的晨雾、中国戏曲的星火以及维也纳金色大厅穹顶下的月光。当她俯身拉响琴弦时,人们听见的不仅是巴赫的诉说,更是一个文明古国在当今时代的艺术心跳——那琴声里流淌的,正是中国文化“各美其美,美美与共”的永恒诗章。
罗立妮访谈
戏曲声腔与西方节拍融合
大提琴也能做到丝竹凝香
王小柔:你的京剧念白太专业了,从大提琴演奏到京剧韵味的自如切换,这是如何练就的?
罗立妮:俗话说“千斤话白四两唱”,戏曲京剧的念白,是考验演员唱念功力的重要部分。其中的京剧吐字归韵、口腔控制、五音四呼、十三道辙口的练习,数灯、数羊、数泉的气息练习,“蛤蟆气”的快速换气法,都是每日必练的功课。后来我又在天津民族乐团演奏的作曲家王丹红的民族管弦乐作品《四季留园》中,用昆曲味道的念白展现苏州园林的意境,为了更准确地呈现江南水乡的意韵,我还参考了昆曲大师的《游园惊梦》,区别昆曲与京剧念白的味道,在演出中获得了高度认可。
王小柔:把西洋乐器与中国的民族音乐结合,在交响乐中演绎京剧唱腔,你真的做到了中西合璧。这种演出形式国外观众反响如何?
罗立妮:记得在2019年,我们天津歌舞剧院民族乐团“风雅颂”小组到中美洲三国进行文化交流。在当时刚刚与中国建交的国家萨尔瓦多演出之后,我们得到了当地观众的热烈反响。在机场候机时,有位当地的老太太认出了我们,她表情非常夸张,兴奋地大声说着西班牙语。通过翻译转述,老太太的意思是说,昨天在音乐厅我看到你们的表演了,特别精彩,中国的音乐真是太棒啦!萨尔瓦多人民通过我们天津歌舞剧院民族乐团这一台精彩的音乐会,加深了对中国的认识。中国驻萨尔瓦多大使馆的工作人员对我们说,这正是咱们想要的效果。作为中国的艺术工作者,能为国家对外宣传作出贡献,我倍感欣慰和自豪。
王小柔:音乐的美好是能够直击心灵的,作为艺术家,你的记忆里会有一直停留在脑海里的某些情节吗?
罗立妮:和大家一起去旅行演出,也是特别美好的记忆。记得有一次我们去较远的地方,汽车行驶在宽阔的大路上,落日余晖把天边染成橘粉色,CD机里播放着我们演奏的《星座组曲》之《射手座》。那是一首速度非常快又很好听的乐曲,演奏起来特带劲儿,弦乐弓速是那种风驰电掣的感觉。每次演奏时我都又爱又怕——爱它的好听;怕它把手拉得抽筋儿。此刻我们的车配上这样的音乐,就像离弦的箭奔向橘粉色的远方,那梦幻般令人沉醉的时刻,至今无法忘怀。
王小柔:你最近又有什么新的音乐类型创作吗?
罗立妮:去年在剧院领导的安排下,我协助知名音乐人参与创作了新作品《赏牡丹》。运用古诗词、京剧、昆曲元素,结合器乐、演唱,用新的形式展现古老的中华文化,受到好评,被列入二十四节气系列演出之《赛龙夺锦》当中。马上,天津人艺版《原野》要开始今年的巡演,我还没接到具体的演出时间。
(图片由罗立妮提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