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学史上,文学家们曾经描述出两个理想家园并且深入人心,那便是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和曹雪芹笔下的大观园。这两个所在,可以看作是中国文人对理想世界的具象描述,但这两个理想家园的内涵却不尽相同。生于清代的曹雪芹与生于东晋的陶渊明相距一千多年,比较一下两个理想家园的异同,便能看出中国文人精神追求的演进。
两个理想家园的首要前提都是远离尘世。陶渊明假托晋太元中武陵捕鱼人偶然发现了桃花源,尽情描写那与世隔绝的惬意。桃花源内居住的人们热情款待这位捕鱼人,告诉他由于先世避秦时之乱,才来此绝境,与外人隔绝,如今“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曹雪芹笔下的大观园尽管没有与外界断了联系,园中人的饮食起居、人情往来一如在荣国府,但园内只居住着宝玉、黛玉一干人并各房丫头们,俨然一个女儿国,大观园的高墙一度屏蔽了浊世纷扰。
两个理想家园的生存基础都是丰衣足食。《桃花源记》描写桃花源内“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意外闯入的捕鱼人受到优待,被邀请到家里,“设酒杀鸡作食”。其他源内人也都争着将他请到家里,用酒食款待,这样一连款待了数日。由此可见,桃花源内的物质生活是丰足的。大观园设立于贵族之家,宝玉、黛玉一干人都挑了自己喜欢的居所住着,古玩玉器甚至西洋用品陈设其间;至于吃食,更是无所不用其极,一份茄鲞,“倒得十来只鸡来配”。其衣食的奢靡程度远远超过避秦时乱躲于一隅、靠躬耕和桑蚕自给自足的桃花源。
两个理想家园对人的精神世界的描述也有相通之处。陶渊明下笔寥寥,“怡然自乐”四个字却将人的心灵自由刻画得惟妙惟肖。曹雪芹在一大段贾宝玉入园后行径的描写之后也用四个字作了总结:“十分快意”。正是这“十分快意”与“怡然自得”的相映相辉,令曹雪芹与陶渊明跨越一千多年不谋而合,达到了心灵的契合。
陶渊明是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大思想家,他不为五斗米折腰而归隐田园,不是消极避世而是具有批判现实的积极意义。他在《桃花源记》中表达的不仅仅是个人的进退清浊,而是人人得以保留天性的纯真并建设幸福社会的理想,而曹雪芹的大观园所包含的思想深度则比桃花源更进一步。
首先,曹雪芹塑造了一系列批判封建道统的叛逆形象,即那些“可使闺阁昭传”的女儿们:宝玉、黛玉建立在知音知己为心灵基础上的爱情,龄官对爱情的大胆追求,晴雯对人格尊严、生存平等的抵死捍卫,都令大观园生活的惬意氛围中震响着斧钺冲撞之声。其次,曹雪芹还通过“敏探春兴利除宿弊,时宝钗小惠全大体”的情节,进行了大观园的治理改革,尝试挽救这个世代簪缨的大贵族家庭必将颓亡的命运。当然,仅凭大观园女儿的柔弱之肩是无法阻挡历史发展进程的,探春们的兴利除弊也只能半途而废。第三,也是最难能可贵的,曹雪芹以超凡的勇气亲手毁灭了他亲手创建的理想王国,从第七十四回“惑奸谗抄检大观园”开始,他的理想王国不可遏止地从兴盛走向毁灭。鲁迅先生说过,“悲剧是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正是在这一点上,《红楼梦》伟大的悲剧意识,宛如划破封建末世的一道闪电,在清初康乾盛世的天际炸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