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热得让人发晕。工地上的民工除了特殊工种,大都袒胸露背,扔下手里的活计,从没有完工的钢筋混凝土建筑框架上,从混乱的七扭八歪的砖垛里,从山一般高的沙堆旁,从倒上水准备和水泥砂浆的场地边儿,把时间随意地打包放在衣兜里,一窝蜂似的赶到位于工地西边的简易工棚。
那工棚是他们心里神圣的地方,那里有他们的食堂,他们吃饭的地方。已经到了吃晌午饭的时候,没人招呼他们,也不用谁用心想着他们,因为这是雷打不动的吃饭时间,要不然下午就没有力气干活。
他们顾不得像火一样炙烤的天气,填饱肚子是此时最要紧的事。他们不知道食堂为什么建在这里,也不知道等工程完工后,拆了工棚这一小片地方留下的空地会留作何用。在这个所谓的工地食堂的工棚里,随处可见的是匆忙移动的杂沓的脚步,听到的是高高低低的喊声和无来由的尖叫。
或许是辛苦劳作的人们感到了疲乏,这些建筑工人要找到发泄和释放疲劳的方式,又或许这种喊声和尖叫是最不需要成本投入又行之有效的宣泄手段。在这种一锅粥一样混乱的情形下,民工们的两只手都没闲下来,一手端的是饭碗,一手端的是菜碗,还要紧走几步,这确实需要练就一种特殊的硬功,跟杂技演员没什么两样,只不过姿势不像杂技演员那样讲究美感和艺术。
走到木板钉成的简易长条桌案旁,碗边滚烫的热度袭来,几乎烫得手指有了痛感,急忙把盛着饭菜的两个热碗重重地趸在案子上,趸也讲究分寸,趸得轻了,碗会倾倒,饭菜就会掉落到地上,人就得因为自己的失误而挨饿;趸得过重,力道拿捏不准,碗会破碎在桌案上,那中午的吃食就什么都没有了。
看着桌案就在眼前,他们的手能够到的位置,民工们两条腿一前一后地从同样简易的长条凳上迈过去,用定力稳住身体微微的晃动,然后用趸碗一样的力度,一屁股坐在板凳上,开始吃饭。尽管饭菜质量不高,但吃饭还是可以产生劳动时没有的愉悦感,当饥饿的感觉一点点消失,工棚里开始传出说笑声,午餐时间也就在不经意间度过了。
这时候,德芳拿着自己的小包,来到工棚的外面,找了个墙角避风的地方,摞上两块砖当座位,面前再摞两块砖当桌子,便轻手轻脚地坐下,打开手里的包,拿出饭盒,放到眼前的砖摞上。他掀起饭盒盖,里面一半是雪一样白净的米饭,另一半是黄色的蒜苗炒鸡蛋。每当这时,德芳要先闻一闻饭菜的香味,先让鼻子感觉到一种满足,一种家庭饭桌上的味道,之后,饥饿感便迅速袭来。他把饭盒里的菜夹到放在砖块上的饭盒盖上,听一听工棚里工友们吃饭的声音和他们笑闹的声音,好像是在寻找一种信号,证实命令已经下达,这样他就可以郑重其事地开始吃饭了。
德芳从盒盖上夹起一口菜,然后从饭盒里扒拉一口饭,有规律地吃着,等把肚子里的饥饿感压下去,他吃饭的速度也明显降下来,开始品味饭菜的味道,心里不耐烦:又是蒜苗鸡蛋,再不就是熘豆腐。昨天吃腻了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先是吃饭的速度一降再降,直到吃下一大半的饭菜后便只用眼睛瞧着,不再动一筷子,忍不住埋怨妻子粗心大意,总给他带这种从不变样的吃食。
按说德芳也应该在工棚里和工友们一起吃饭才对,但食堂那种清汤寡水的饭菜他吃得不舒服。刚来工地上工时,他试图在工棚里和工友一起用餐,结果吃了半个月就感觉不习惯。说白了,他自己带饭真正的原因,是每月老板可以少扣几百元的伙食费。这笔钱对生活宽裕的人家不算什么,但他不行,家里的生活一直在贫困线上,妻子身体不好,孩子在外地上大学,省下这几百元钱是儿子近半个月的开销。而且,他不和来自外地的工友一起住在工地,他的家在这个城市二十多里外的郊外。他没什么本事,只能在建筑工地上干活,只要肯花力气,比别的活计能多挣到一些钱,他都认头干。
这种午餐的习惯德芳一直坚持着,因为饭盒里的饭菜总是没什么变化,他每次都想回家责问妻子,憋了一下午的怨气,就等着到家里发泄。可骑上破旧的自行车回到家里,天已经是漆黑一片,在这以秒计算的生活节奏里,他随便糊弄一口晚饭,袭来的困意让他倒头便睡。早晨从床上爬起来,又是狼吞虎咽地吃了早饭,他必须争取时间赶回工地,不然老板就要理直气壮地扣他工钱。这样下来,昨天的事情就都忘在了脑后,和时间一样,所有情绪都已经属于昨天了。
过了一阵子,德芳午餐的时候多了一个伙伴,和德芳一样,也是一个钢筋工,在一个班组里劳动,年龄要比他小十来岁,而且是个女工。她吃不惯工棚里的饭菜,看德芳是带饭盒解决午餐问题,就加入了德芳。原先,他们在一起劳动时,手里有活,闲不下来,张不开嘴说话,也没有说话的时间,似乎把劲儿都使在了手上。德芳有时注意过女工劳动时的形象,早晨里的朝霞之中,黄昏时的夕阳之下,他看着女工单薄的身形在光影里的轮廓,剪影一样让人产生一些触动。这种情形对于德芳来说,只是感动,没往深处去想。中午吃饭的时候,两个人倒有很多话说了,几乎是同样的顺序,掀开饭盒盖,把闻饭菜的香味当成一种享受,吃下去的时候,渐渐地产生了厌烦。女工看出了德芳脸上的表情变化,顺势问:师傅,不愿意吃带的饭吗?
每当这时,德芳不想回答,却又没有理由不说话,就跟女工说:天天一样,千篇一律,不吃腻才怪呢!而且这饭凉,早晨不管带来什么好饭好菜,到了这个时候也都没味了。女工站起身,用力地看了一眼德芳的饭盒,仿佛不这么看一眼就会忘记什么似的,而德芳自尊心作祟,生怕人家窥探到了自己的秘密,想用手把饭盒挡住。
女工的眼睛总要比德芳的手快很多,但看过饭盒之后,她什么也没说,也没让德芳察觉到什么情绪上的变化。第二天上工之前,她把德芳的饭盒要过来,和自己的饭盒一起用报纸包好,放在工棚做饭的灶台上。等到中午吃饭的时候,德芳发现他的午饭有了温度,对此,他很感激女工,心里想:女人就是比男人心细。从这以后,两个人的关系就显得近了一些,在一起聊天的时间也就多了一些。德芳在几次和女工的谈话中得知,女工是个离了婚的女人。女工说,也是在一个建筑工地上,她认识了一个外地打工的年轻小伙子,他们常常一起劳动、一起吃饭,感情发展到了,于是便结婚了。
小伙子是个聪明人,总想自己挣到一笔钱,改变命运。小伙子跟老板的关系不错,干了几年之后,有了自己的工程队,从小打小闹开始,做到开发房地产这样的大项目。有了钱之后,女工就心甘情愿地在家里做了全职太太。好日子没坚持几年,那个当初的小伙子就有了另外一份感情,开始厌烦女工的婆婆妈妈,开始疏远女工。女工知道了,心里的温度开始下降,觉得这个家已经无法挽回,她什么都没要,就一个要求,离婚。小伙子同意了,给她留了一套房子安身,之后便离开了这个城市。女工给了他在这个城市生存的机会,并且让他发了财,但他还是伤害了爱他的人。
说到这里,德芳问:就这样离了?
女工说:是,离了。
德芳说:男人的脾气不应该惯着,可能你把他给惯坏了,让他有了野心。
女工说:不管怎样,我们毕竟相爱过,这比什么都重要。
德芳心里想,这是个理想主义者,很容易受到现实的伤害。
他告诉女工:那些财产是属于你的,你什么都没要,太便宜他了。
女工说:财产有什么用,感情没有了,多少物质也补不回来,见到那些让人伤心的东西,我也许更放不下。
德芳慢慢地叹口气,心里想,那些东西要是我的,我就不用来工地上工,可以用钱供儿子上学,给妻子治病。但他没有,他有的只是一把子力气,用劳动换取生存下去的机会,这是德芳的命。他理解女人的难处,劝说女工生活上要坚强一些。每当这时,德芳都要抬头看一看头顶的太阳,以免在忧伤中停留得太久,他觉得阳光是无辜的,跟这无辜的女人一样,让人同情她的生活经历。他同样发现了这个单纯而又美丽的女人,有一颗纯真的心灵。
女工仿佛没有受到什么伤害,充满了生活的信心和坚持下去的勇气。德芳以为,受到伤害的不是女工,是他德芳,这个时候,他会远远地望一眼工地之外的城市,城市天天在扩版,在延伸他的视野,可他的心却变得越来越小,连一小块地方都腾不出来,完全被生活挤得满满的,一种无法挣脱的现实。
女工说,前夫离开之后,她自己又回到工地上,用劳动养活自己,又找到了从前的快乐和幸福,这是一件很难得的事情,她重新拥有了有尊严的生活。她还说,她不想改变自己,今后的爱情观还是这样,只要相爱,就不在乎有没有钱。
德芳想,女工的想法是对的,就是他德芳现在是个百万富翁,他也同样支持女工的想法,女工要过的,是一种有尊严的生活,这很关键。
女工的眼神里多了一些温柔和闪闪烁烁的光芒,有时让德芳心动。他甚至不敢去直视女工的眼神,那是一团火一样的东西,让德芳望而却步。每当德芳脸上产生那种过去一段时间里常有的微小情绪时,女工就把德芳的饭盒夺过去,把自己的饭盒放到德芳手中,德芳很难为情,但看到女工一脸的真诚,他只好掀开女工的饭盒,发现那里面不是青椒炒肉,就是黄瓜鸡蛋,有时还有鲅鱼炖豆,几乎一天一个样,很少重复。德芳觉得,女工是用心的,为此他心里很感动,也朦朦胧胧地多了一份情感,那份情感直往德芳心灵深处冲去,使他情感上产生了一阵惊慌,还多了一份渴望。不知是什么原因,德芳干活时都觉得比平时更有力气了。
时间慢慢地过着,从春天到了秋天。一天中午,他们刚刚坐下来面对面地吃饭,工地上突然刮起了一阵狂风,那风很快就到了他们吃饭的墙角。女工马上站起身,去抢救他们饭盒盖上的菜,她也就刚抓到饭盒盖,风就猛烈地吹了过来,女工本想躲开那阵疾风,身体却站立不稳,在风中倾倒下来。德芳立即站起身,迅速拦腰将女工抱住,以免女工摔到地上。女工停在德芳的怀中,也许前面的动作都是无意识的,但现在她是有意坚持着,用火辣辣的眼神盯着德芳俯视的眼睛。
德芳马上有了一种冲动,他吻了女工,嘴唇几乎完全贴在了女工的嘴唇上,他在一刻间尝到了除了妻子之外的另外一个女人的温情。他什么都忘了,天昏地暗之后,他们的饭菜都是土灰,完全没法吃了。他请女工在附近的小饭店简单地吃了一顿,尽管饭菜依旧简陋,但两个人都很开心。
早出晚归的日子,德芳依然风尘仆仆,几乎忽略了家的概念,有时看着让人食欲全无的早饭和晚饭,他便想和妻子大吵一次,一次就把家吵翻,一次就删除这个家庭所有存档的情感文件。但一次次蠢蠢欲动的想法刚刚露头,看到妻子病恹恹的身体,他又一次次把火气压了下去,他竟然无法质问妻子,勒紧裤腰带省钱到底是为了什么。
深秋时,工地上突然就忙了起来。这也不能说是毫无预兆,每年这个时候都是施工工地最忙的时候。一天早晨,他刚吃完早饭,妻子照常递给他装着饭盒的包时,他只是觉得比平时沉了一些,并没在意。中午去吃饭的时候,他发现工棚的灶台上没有他的饭盒,他以为是自己这么长时间,没给出女工心里渴求的答案,女工和他生气所为。他觉得自己终归是理亏,便去厨房原来他常放饭盒的墙角去找,那是他中午的饭食,对他这一天的工作尤其重要。果然,包就在那里,他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午饭。
他提着包挤出厨房,向工棚外面走去,到了他经常吃饭的角落,一如既往地坐下,不假思索地拿出饭盒,谁知那饭盒变魔术似的变成了圆柱形。他使劲儿看着饭盒出神,顾不上和他每天共进午餐的女工说话。然后,跟往常一样,他想先闻闻饭菜的味道,但这次德芳打开饭盒之后便感到了一阵热乎乎的气流冲到脸上,饭菜也多了两样放在饭盒的最上方。
德芳意识到,妻子给他带的饭盒是新买的,是一款保温饭盒。他一瞬间惊讶得想喊出一声什么,表现他心里的讶异,但他抑制住了,仿佛就这样生活惯了。就像他们夫妻一样,从没有过多语言,始终不温不火,但生活始终需要温度。
女工还是坐在德芳的对面等他一起吃午饭,看见德芳盯着手里的保温饭盒出神,神情尴尬地说道,师傅,你今天的饭盒没法热饭……
德芳第一次没有回答女工的问话,低着头慢慢地吃着自己饭盒里的饭菜,品味着饭菜的香气,饭菜的温度在身体里渐渐地蔓延开来,直到心底。他迅速地用手抹了一下眼睛,怕让女工发现,动作就显得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