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山海关、居庸关、雁门关这些赫赫有名的雄关相比，土门关，一如它的名字，有些土头土脑，并不起眼儿。然而，拂去岁月堆积的层层尘埃，土门关的底色不由得让人投去温热的目光。
我最早闻知的不是土门关，而是土门村。我大学同学同舍的许建平就是石家庄市获鹿县（今鹿泉区）东土门村人。土门村因一条河穿村而过，被分为东土门、西土门两个村子。这条河曾叫鹿泉河，而今叫太平河。
在我们就读的河北师大，晴天的时候，西望可以看见一脉山影，那山叫莲花山，许建平的家就在山脚下。上世纪80年代初的一个周末，他带着我们十来个同学春游，去爬莲花山，先到了东土门村他家中歇脚。这是我第一次走进山村，高高的石台阶，结实的石房子，街道也铺着石板，这和我老家的平原村庄大不相同，给我带来鲜异的感受。那时并没有留意到土门关的存在。
四十年后的初冬，我和妻子专程来游赏土门关。这日天空蓝得出奇，没有一丝云彩，阳光洒在身上暖暖的。从石家庄市区开车到这里，只用了三十多分钟。在东土门村的土门关阁楼前，我忽然想起许建平就是这个村的，便问路过的村民，知道许建平的家在哪儿吗？村民用手一指，这就是啊。原来和土门关阁楼紧挨着右手第一家就是建平家！我走近了细瞧，建平家街门楼气派高大，墙壁瓷砖上标有“民宿”字样。我有点傻眼，努力寻找着、打捞着记忆，对此处模模糊糊有点影子，但土门关就矗立在他家门口，怎么没有半点印象？当年真是视而不见啊，这让我为少时的知识贫瘠、历史意识匮乏感到羞愧。
土门关现存阁楼三座：东土门西阁，西土门东阁、西阁。东土门西阁即建平家门口这个。阁楼分上下两层，底层由青石垒砌，上面是砖木结构的殿宇，中间是拱券门洞，上方匾额刻有“三省通衢”几个大字。门洞的路面铺有石板石块，已凸凹不平，光滑发亮，有两道深深的车辙印清晰可见。从门洞的宽度看，通过小轿车是没有问题的。这座关楼重建于清康熙二十一年（1682），雍正八年（1730）部分重修。靠墙有两通石碑，其一上刻“镇威述先阁碑记”。阁楼左侧有一棵树龄六百年的老槐树，上溯一下时在明初。古槐树冠庞大，有数根柱子支撑着枝干，细密的叶子驳杂着枯黄，但绿意依旧深郁。老槐树与古关阁相得益彰，分外适配，默默宣示着光阴的幽远与沧桑。
我给建平兄打了电话，说，在你家门口呢。许建平大学毕业留校任教，又读了复旦大学博士，后任上海交大教授。他在电话里说，小时候经常爬上那棵老槐树，逮鸟捉蝉；高中毕业时，门洞上的阁楼做了生产队的仓库，他当过保管员，拿着钥匙，热天在阁楼里睡觉，通风透气，特别凉爽。土门村是驻扎守关的官兵代代繁衍而逐渐形成的村落，后来又陆续进来了商人和官人。何以叫“土门”？井陉县东北至土门关这一狭长地带，峭崖陡壁，“车不得方轨，骑不得成列”，近有十里土沟，隘口如门，“悬车不可度，一夫力能抗”，故名土门。按照建平指示的方位，我们走到西土门西楼阁以西，果然看到道路一侧仍然耸立着高高的土壁，就是以前所谓的土沟了。
建平兄曾应邀为故乡《东土门村志》写过序，为此他对土门关做了一番研究。过后他将序和有关资料发给我，我又查阅了有关史书，土门关的眉目身世一点一点清晰鲜活起来。
由土门关我不禁联想到国庆假期去过的山西雁门关。雁门关高耸于山巅之上，气势雄伟，巍峨壮观，有“中华第一关”之称，无论从险峻、格局、规模、大小等哪方面比，土门关都显得太普通了。然而，古中国“天下九塞”，雁门关与土门关均赫然在列，二者可相提并论。当然，《吕氏春秋》记的是“井”，井陉关，不过《唐书·地理志》云：“镇州获鹿有井陉关，又名土门关。”《辞海》亦云：“井陉关，又名土门关。”实际上，井陉是太行八陉之一，“陉”指的是山脉中断形成的峡谷通道，在这个通道中，娘子关是井陉西口，而土门关则是井陉东口。西土门东阁与西阁拱门上方的匾额，分别是乾隆二十二年（1757）题刻的“山辉川媚”、崇祯十一年（1638）题刻的“山陕通衢”。这些都说明，土门关是从陕西、山西到河北的必经之地，它和井陉的秦皇古驿道一脉相承，当年秦始皇东巡以及死后运回咸阳，都得打这里经过。从军事上讲，土门关是连接山区与平原的咽喉要道、战略重地，历朝历代都有重兵把守；从商业上讲，店铺林立，货栈盈街，商贾辐辏，熙来攘往，形成一个热闹繁华的“旱码头”。
土门关那狭窄的门洞里吞吐过几多历史风云，那光滑明亮的石板上又叠印过几多人物足迹，已不可胜数。其中，韩信“背水一战”和颜真卿“祭侄文稿”的故事最令人难忘，有战功赫赫，亦有血泪斑斑。
韩信的“背水一战”与项羽的“破釜沉舟”，皆为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经典战例。鹿泉以土门关为中心，流传着许多韩信这位战神的传说，“鹿泉”也是因韩信在此找水箭射白鹿蓦然泉涌而得名。公元前204年，韩信率兵攻打赵国。赵国在土门关屯兵二十万，高参李左车建议统帅陈余坚守土门关，他率领三万士兵截击汉军辎重粮草，令汉军进退维谷，可大获全胜。但陈余不听。韩信背河列阵，引诱陈余倾巢而出，又悄悄派两千人马在赵营遍插汉旗，令赵军大乱，遂前后夹击，赵军大败，陈余阵亡。“背水一战”的经典之处，不仅表现了韩信用兵决绝的勇气，还有巧使计谋的智慧。
大书法家颜真卿的《祭侄文稿》被誉为“天下第二行书”，一篇短文多处涂涂抹抹，显然是在极度悲愤痛苦的状态中草成，是血泪交迸写出的至情至性的生命之文。文中两次提到“土门”：“仁兄爱我，俾尔传言。尔既归止，爰开土门。土门既开，凶威大蹙。”唐玄宗天宝十四载（755）安史之乱爆发，平原太守颜真卿与堂兄常山太守颜杲卿准备起兵讨逆，颜杲卿之子颜季明充当二人之间的信使。当时的土门关为安禄山义子李钦凑和副将高邈率兵镇守，土门关属常山郡（今正定）管辖。这日，高邈到范阳办事去了，颜杲卿设计将李钦凑骗到常山，趁醉杀了他，随后又擒获高邈，一举控制了土门关。逆贼的嚣张气焰受到沉重打击，帝都长安的危急稍稍得以缓解。安禄山派史思明回兵围困常山，颜杲卿父子城破被俘，先后被残酷杀害。两年后，颜真卿让人找到了颜季明的头骨，为之安葬，后泣血挥泪写下这篇传之千古的不朽祭文。令人悲叹不已的是，颜真卿七十七岁这一年，唐德宗受小人蛊惑，竟派这样一个老臣赴叛将李希烈军中招安。在百般威胁侮辱面前，颜真卿义正词严，不改气节，被叛兵勒死。欧阳修赞其为“忠臣烈士，道德君子”。《祭侄文稿》传世的不光是文与书，更是熠熠生辉的气节与人格。
唐代诗人杜甫，饱经安史之乱的流离之痛，目睹了战争给百姓带来的深重灾难，写出了赢得“诗圣”桂冠的伟大诗篇“三吏三别”。其中《垂老别》写到了“土门”：“土门壁甚坚，杏园度亦难。势异邺城下，纵死时犹宽。”颜杲卿智取土门，郭子仪与李光弼出土门、拔常山郡，平定河北，都煊赫一时，胸怀天下苍生的诗人自然要把关切的目光投向土门关。
宋代文豪苏轼任定州知州时，工余闲暇来土门游玩，留下“千峰右卷矗牙帐，崩崖凿断开土门”和“谽谺土门口，突兀太行顶”的诗句。在他眼里，土门关是一处危岩险峻的所在。
以“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金句名世的金末诗人元好问，晚年卖书购得吕氏园，在西距土门关约三公里的白鹿泉隐居，六十八岁病殁于此。另外，明代顾炎武、清代谭嗣同等都在土门关留下了足迹和诗句。
近代石太铁路及公路的开通，土门关“三省通衢”的显赫地位由此如明日黄花，杳如黄鹤。土门关不再是关塞，也不再是旱码头，而成了两个普通的自然村落。那座孤零零的阁楼被遗忘在一隅，默默地与古槐厮守相伴，被当作仓库或许是余热之用。四十年前我对其视若无物莫非暗含着一种隐喻？
诗，不只在远方。如今土门关在沉寂中又恢复了繁华与热闹，以另外一种方式。当地在土门关开发建设了一个驿道小镇，古色古香、弯弯曲曲的小街散落着饭铺、作坊和文创产品店，摊位上摆着麻花、江米条、烧饼、咸鸭蛋等各类小吃。街口耸立着一座二十二米高的瞭望塔，登上高塔，举目四望，土门关的山川形势尽收眼底。
时间塑造了空间，岁月改变着世界。往日士兵的厮杀声、商人的吆喝声、杂沓的脚步声、辚辚的车轮声，都已湮没不闻，似乎不曾有过。但消逝的历史不是虚无，它不只存活于泛黄的纸页里、不断修缮的遗存中，还化作底蕴与精魂付与当世。在此意义上，土门关在古代是关塞通衢，在当今何尝不可以当作一道心灵的驿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