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小说,细节里有光。魏冶的短篇小说集《在一切开始之前》正是如此。本书围绕“你往何处去”的迷惘,再现了一个个在城乡间游荡的灵魂,故事相互独立,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通过正面强攻生活中坚硬的困惑,试图揭开生活从传统向现代嬗变中的种种获得与失落。书中的那束光,给予小说中人物前行的希望,为读者带去久违的感动。
《粘鼠板》中的“她”令人印象深刻。只能买特价苹果的“她”,趁着超市临近打烊时关了几盏灯带来的模糊的暗黑,拿起水果刀剜掉烂掉的部分。回家后,“她把洗好的苹果切成十几小份,装在白瓷盘里,插上牙签”。谁说穷人的穷日子,就不能讲究呢?
女孩斯瑶与父亲斯汉之间关系僵硬,甚至颇有些敌意。可是,《归途》中不经意的一个细节,真实透露出父女俩曾相处得融洽怡然。父亲去世后,斯瑶从母亲那拿到那部已掉漆的诺基亚手机。“买来时贴在背面现在看来可笑的向日葵贴纸,还紧紧地贴在上面,已经磨得不成样子。”想必当年斯汉拿到女儿用打工挣来的钱赠予他的这份礼物时,心中是欢喜的吧。
小说家仿佛手拿一把剪刀,把凡俗日常细细剪裁,在一番不规则的、饱含个性的运转之后,那个令人难忘的细节在某个意外之地出现,让人眼前一亮、心中一凛。这束光,是文学作品创造性的体现。
在整部小说集中,从情节设置、形象塑造、文字锤炼、人性揭示等多方面来讲,最出挑之作莫过于《渊中》。就整部小说集来看,没有人活得比刘伟汉艰难。其难,不只在于当“水鬼”的惊险莫测、命悬一线,而在于寻常物事在他眼中,拥有着与寻常不同的存在意义。
他喜欢到足浴城去,把所有套餐来个遍。“完了之后,他终于弄明白为什么有钱人喜欢足浴城。舒服!又挤又压又推,又冲又蒸又洗,把过去穷酸不堪的自己,揉碎了冲进地漏。”好一个地漏,对刘伟汉来讲可谓快意非常,对读者来讲则是触目惊心。当“水鬼”的他,不正是在深不可测、深不见底的地下泥坑中讨生活的吗?每一次浮出水面呼吸到新鲜空气,都是刘伟汉的重生,其幸福感不言而喻。然而,美妙的感觉并未就此达至巅峰,巅峰在于清水的冲洗。“管子的清水不断地流泻,将潜水服上的污泥冲得干干净净,是上帝救赎他的清泉。”在多数人的世界里,冲洗只是寻常举动,对刘伟汉来讲,不仅清水格外清爽、干净,包括蓝天绿树在内大地上的一切,都分明展现出美丽、美妙、美好的一面。通过细节展现人心,越显得寻常、不特意,越是难能可贵。
细节里的光,乃作品本身就具有的,是情节的突然转向,是动作的突兀耸立,是环境的特意勾勒,是氛围的着意营造;人心里的光,乃作者寄托于作品中的、给予笔下人物的同情。往深了说,其实是悲悯之意。光,有的是希望,有的算不上希望,而是慰藉与暖意。
在《祈祷:一次重述》中,那束光是一碗梅菜扣肉。“盈亮如琥珀的红烧肉在吸饱了油的梅干菜里探出肥美的身子,在灯下微微颤动。”在《归途》中,那束光是口琴的乐声。在《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的护持下,主人公迈开脚步走在人群里。“他们走过脏兮兮铺满了塑料袋和包装纸的馄饨铺,走过散出滚滚浓烟和膻味的烤羊肉串摊子,走过卖盗版手套丝袜运动裤的棚子。”于此,口琴是让人物脱离现实困境、得以短暂超脱的缘由。在《粘鼠板》中,那束光是“她”从公司新片区旁土坡上卷起带回的秋藤,藤上的叶片枯萎内卷。“她”与“他”一道在阳台上,把藤条截成六七条,疏密有致地粘在墙上和窗上。“他看着焦黄的藤条,想起小时候在老家,秋天稻谷收割完,田埂上尽是这样焦黄茂密的草。”如草般的藤条在他们的生活中如此非同寻常,可以是乍见时的好看,可以是念旧的缘起,还可以是日日陪伴的温暖。
如果只是对笔下人物进行心魂困境的揭露,如果笔端没有丝毫怜惜注入与暖意流淌,如果不给他们一条谋生的通道或是呼吸的窗口,这样的作品如何给人以真善美的引领?魏冶深谙于此,故而总在看似不经意的笔触中“拉”他们一把,让他们不那么凄惶、无助、神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