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理由:本书是一部灵动的中国神话文学发展史,从先秦到明清,从雅文学到俗文学,展现27个神话原型在文学中经历的再生,由神话的文学之路,观察中国古代多元文化的演进与转型。书中用27个神话原型,勾勒中国神话文学的整体面貌,以晓畅平实的语言风格,清晰地梳理了每个神话的原始形态和在历代文学作品中的演变,以及神话原型在文学作品中逐渐大放异彩的过程,呈现了时代对神话的文学之路的深刻影响,揭示了中国神话和神话文学对于承续文化记忆和民族精神的重要意义。
从先秦至明清,刑天不变的是挥舞干戚的形象,变化的是从恶神转为不屈灵魂的代表,此种价值判断转移背后是帝王文化向士人文化的深刻转型,揭示了神话文学再生过程中社会文化的深刻影响。
先秦时期刑天挥舞干戚的神话最早见于战国时期成书的《山海经·海外西经》中:
奇肱之国,在其(按:一臂国)北,其人一臂三目,有阴有阳,乘文马,有鸟焉,两头,赤黄色,在其旁。刑天与帝至此争神,帝断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
袁珂先生在《山海经校注》中解释道:“刑天盖即断首之义。意此刑天者,初本无名天神,断首之后,始名之为‘刑天’。”干戚,郭璞注解《山海经》称:“干,盾;戚,斧也。”在神话中,刑天是个叛神的形象,争帝失败后继续挥舞干戚。这就奠定了刑天神话在后代文学作品中再生的两个主题:争帝、挥舞干戚。本章内容主要是刑天挥舞干戚在文学作品中的再生。
晋代,刑天舞干戚的形象在诗歌中再生。如郭璞为《山海经图》中的刑天作图赞曰:
争神不胜,为帝所戮;遂厥刑天,脐口乳目。仍挥干戚,虽化不服。
陶渊明《读山海经十三首》第十首诗夸赞刑天:
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同物既无虑,化去不复悔。徒设在昔心,良辰讵可待。
可见,郭璞和陶渊明都注意到了刑天挥舞干戚不屈服的猛志,表示了对其不服输的“猛志”的赞赏。
唐代,刑天舞干戚的神话在小说中再生。段成式在小说集《酉阳杂俎·诺皋记》中记载:
天山有神是名浑潡,状如槖而光,其光如火六足,重翼无面目,是识歌舞,实为帝江。刑天与帝争神,帝断其首,葬之常羊山,乃以乳为目,脐为口,操干戚而舞焉。
段成式在《诺皋记上》序中说:“成式因览历代怪书,偶疏所记,题曰《诺皋记》。”可见他笔下的刑天是其阅览《山海经》后的记录。他认为帝江和刑天有相似之处,就是二者都能“舞”。
宋代刑天舞干戚的神话继续得到再生。邢凯《坦斋通编》记载:
洪内翰语靖节诗:“刑天无千岁”当作“刑天舞干戚”,字之误也。周益公辨其不然。按段成式《杂俎》天山有神名刑天,黄帝时与帝争神,帝断其首,乃曰吾以乳为目脐为口,操干戚而舞不止。则知洪说为是。
可知邢凯记载的刑天的本事来源是段成式的《酉阳杂俎》,但是他把“以乳为目脐为口”作为刑天的突出特征。
宋元明清时期,刑天挥舞干戚的神话继续在诗歌和小说中再生。诗人们在其作品中赞扬刑天舞干戚中透露的不屈的精神。如薛季宣《读书三首寄景望》之《山海经》:“刑天断厥首,操干意岑崟。”冯琦《送伯桢侍御之川中宪副》:“刑天舞干亦自豪,精卫填海空复劳。”李炜《彭仲谋出其太仆公遗像并虔州殉难诸札感赠》:“精卫难填空怨魄,刑天终舞作强魂。”陈瑚《丁未春孟和宋菊斋六十自序诗二首》:“刑天猛志昔干云,去国曾成誓墓文。”曹寅《铜鼓歌》:“刑天独舞猛志在,一于腐朽求精灵。”
与宋元明清时期诗歌中不屈的形象相比,这一时期小说中的刑天舞干戚的形象仅仅作为大禹治水过程中的插曲,用来衬托大禹治水的功德。明代无名氏所作历史演义小说《有夏志传》之《西王母迎觞禹王 常羊山刑天神怪》中,禹带领治水的队伍至奇肱之国,其部下章亥遇到争帝失败后以乳为目、以脐为口,在常羊山舞盾斧的刑天。刑天误以为章亥是帝,欲杀章亥。章亥解释,禹为民治水至此,与争帝事无干,于是刑天远避。清代沈嘉然撰的神魔小说《大禹治水小说》中也有刑天形象。此小说已经亡佚,但是其大致情节还可以从后人笔记中得知。清俞樾《茶香室三钞》引清朝徐承烈《燕居续语》云:“沈滕友先生名嘉然,山阴人,以能书名。后入江南大宪幕中,尝陋《封神传》小说俚陋,因别创一编,以大禹治水为主,按《禹贡》所历,而用《山海经》敷衍之,参之以《真仙通鉴》《古岳渎经》诸书,叙禹疏凿遍九州,至一处则有一处之山妖水怪为梗,上帝命云华夫人授禹金书玉简,号召百神平治之,如庚辰、童律、巨灵、狂章、虞余、黄麾、太翳,皆神将而为所使者也。至急难不可解之处,则夫人亲降,或别求法力最巨者救护之。邪物诛夷镇压,不可胜数,如刑天、帝江、无支祁之类是也。功成之日,其佐理及归命者,皆封为某山某水之神。卷分六十,目则一百二十回,曹公楝亭(寅)欲为梓行,滕友以事涉神怪,力辞焉。后自扬反越,覆舟于吴江,此书竟沉于水。滕友亦感寒疾,归而卒。书无副本,惜哉!”据此可知,在这部小说中,刑天作为大禹治水中遇到的“邪物”,是一个重要的反面角色。惜书已经亡佚,否则这有可能是刑天舞干戚神话的一大发展。
综上所述,刑天挥舞干戚神话被记载的初期,是帝王文化占主导地位的时期,所以他是个与帝争神的恶神形象,但是在魏晋以来的诗文中,他一直作为不屈的典型被歌颂,是因为魏晋到唐宋时期是士人文化时期,而士人文化不同于帝王文化,具有独立性。明清时期小说虽然也宣扬刑天的不屈斗志,但是是把刑天形象作为反面角色塑造的,这是因为元明清时期虽然市民文化具有追奇尚怪的审美兴趣,但是“帝王文化一直伴随中国古代专制制度和宗法观念贯通和影响制约整个中国古代文化”(宁稼雨《中国传统文化“三段说”刍议》,《求索》2017年第3期),所以刑天在明清小说中是反面的形象。总之,刑天在古代文学中再生为挥舞干戚的不屈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