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白俊峰新著《佛道之辩与人文塑造:以盘山北少林寺为中心》由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出版发行。该书是白俊峰继《故人在江湖:查礼与清代天津盐商艺术生活研究》之后,又一部关于天津本土历史文化研究的专著。本报记者就本书的考据写作工作,对作者进行了采访。
问:你此前的研究领域是艺术史,《故人在江湖:查礼与清代天津盐商艺术生活研究》出版后,引起学界关注。这次为什么把兴趣转移到了盘山的一座寺院?
作者:这一切说起来很偶然,但又顺理成章。我2022年调到天津市文化遗产保护中心工作时,同事们正在做北少林寺多宝佛塔出土文物的保护修复,2023年上半年基本完成。此前的2017年,在修缮多宝佛塔时工作人员意外发现佛龛内藏有文物,文化遗产保护中心的专家对其进行了科学的考古清理,提取出一批珍贵文物。从2023年上半年开始,我和同事商议,策划一个以公共考古为主题的展览,系统展示这批文物从考古到保护的过程。著名考古学家陈雍专程前来,提示要关注多宝佛塔所在的北少林寺历史,尤其是金元之交发生的佛道之辩,这是一个不同文化在盘山由冲突走向融合的过程。陈雍先生的指导,为这本书的写作提供了重要帮助。
在后来的大纲撰写过程中,我们发现,史料中关于北少林寺历史的记载,多有抵牾之处。我对这些史料进行了梳理,整理出一篇《北少林寺历史沿革考》供大家参阅。这篇万字的长文就是本书的雏形,严格讲并非为了有针对性地解决某些学术问题,也不打算发表,更没有想到成书。2023年7月,我在蓟州区考察千像寺造像时偶然发现了元代北少林寺的练魔期碑残碑。这块碑屡见于清代以来的金石著录。在策划展览的关键时刻发现此碑,我和同事都非常兴奋,这也激起我系统整理北少林寺历史的兴趣,于是在那篇文章的基础上,遵循线性叙事的架构,写出了这本书。正所谓“机缘契合,盖非偶然”,同事们此前所做的大量工作,自然而然地促成了这本书。
问:这本书的重点在于述说史实,为北少林寺“立传”,但在面貌上比较独特,我们甚至很难简单概括它的主要研究方法和学科归类,更像是打破不同学科壁垒的“跨界”尝试。能不能谈谈写作的基本思路?
作者:实事求是地说,我此前对佛教史和佛教文化,尤其是盘山地区的人文史并不太熟悉,如此机缘巧合地涉入这个领域,肯定要遇到许多困难和问题。解决这些问题没有捷径,只能扎进史料里,尽可能地通过史料的分类、排比、解题来贴近寺院历史。同时,我从事的文化遗产保护工作,面对的基本上是可见可触的实物,这也要求我不能单纯依靠史料来讲述北少林寺800多年的可考史。所以我认真思考了盘山的历史文化遗产,将这些遗产分为实体与文本两类,实体遗产即点缀在这片山林中的文化遗存,文本遗产则包括与盘山息息相关的史志、诗文、图像等。书中对北少林寺历史的解读,正是依据了这两类遗产资源。应当说,使用的材料是很多元的。
问:书中有许多新认识、新看法,能不能举几个例子?读者可能比较关心,你是如何将这些多元的材料“为我所用”并提出新观点的。
作者:比如,通过碑铭与文献互证,找到了北少林寺知识生成中出现的误读以及对这些误读的接受脉络,进而为了解北少林寺历史提供了帮助。在关于北少林寺的历史记载中,元代祥迈的《辨伪录》和清代智朴的《盘山志》最为重要。但是,智朴《盘山志》引述祥迈《辨伪录》时出现了误读,这个误读的主要原因在于他抄错了对北少林寺更名起到重要作用的元代云威禅师的塔铭。这是后人对北少林寺历史产生错误认识的一个重要源头。另一个源头,就是清代陈梦雷在《方舆汇编》中将北少林寺始建年代写为“传是晋魏间所建”,陈氏的依据是智朴《盘山志》,但智朴《盘山志》中并无此说。可以肯定,陈梦雷的说法并不可靠,我推测可能来源于对明代宝峰德聚禅师行实碑残碑的误读。这两个错误认识,导致后人对北少林寺始建年代和金元之交发生的佛道之辩产生了五花八门的解读。书中基本上把这些问题讲清楚了,史料难以衔接的地方,也给出了能够自洽的解释。不敢说定为“铁案”,但感觉还是比较可靠的。
还有一个问题,坊间多认为蓟州盘山的北少林寺历史上是嵩山少林寺下院。这个说法根本经不起推敲。盘山北少林寺得名,源自当时的佛教领袖福裕大师在佛道辩论获胜后,拓展曹洞宗影响的一个举措。他在全国布局了少林寺“丛林寺院”,当时叫少林寺的不止这两家,而且它们并没有直接的隶属或从属关系,但在信仰上还是一脉相承的。古代寺院多有重名者,尽管嵩山少林寺地位显赫,但不能仅凭名字相同就断定存在隶属关系。北少林寺之前的名字叫法兴寺,古代叫法兴寺的也不止一家。
上述是对文献的考证,有的考证则使用了图像资料。比如,乾隆钦定《盘山志》关于北少林寺的“图示”中,多宝佛塔旁画有一处卷棚顶亭子,我刚开始并没有留意,因为研究艺术史的经验告诉我,图像本身经常存在“陷阱”,有时候很难作为严肃的史料看待,但这处亭子是一个提示,告诉我不能放弃这个线索。随后,我在清宫档案中果然找到了清代曾存在这处建筑的实证,也基本上把乾隆钦定《盘山志》中的图像落在了现实空间中。因此,尽管图像有时并不那么“准确”,但不能据此忽略其细微信息,否则就可能与新发现失之交臂。这样的例子还见于对北少林寺古柏的讨论,通过民国的摄影照片和相关文献记载,厘清了这两棵名树消失的具体时间和原因,图像与文字形成了一个完整的逻辑链。
问:既然我们了解了这本书的缘起和写作思路,你能不能谈谈这本书的“传主”北少林寺和其所在的盘山?据我们了解,把一座寺院的历史作为研究对象的同类著作,目前还很少见到。在对天津本土历史文化的研究中,本书在该领域也属于“拓荒”。这涉及本书提示的重要学术议题,比如如何认识盘山。
作者:这个问题比较宏观,但又很重要,我简单谈一谈。北少林寺是天津北部地区盘山的一座古刹,金元之交见证了佛道从冲突走向融合的历史进程,我们熟悉的一些历史人物,比如丘处机等都与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元代之后,这座寺院又经历了反复的荒败、重修的过程,至民国时彻底圮废。北少林寺是天津古代史的重要见证,寺院所在的盘山,则是天津历史文化积淀最深厚的区域。书中谈到,对这片山林的讨论,可以指向自然与人文层累互动的经典话题,其意义并不局限于区域历史文化研究。当然,这本书很难容纳如此大的学术议题,有些讨论还比较肤浅,许多想法也没有写进去,未来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问:这本书对研究天津本土历史文化有何启发?
作者:我认为,至少提供一个“靶子”和新的思路。当我们深入个案时,就会不可避免地触摸到这座城市的过往,面对历史追溯、价值认同的棘手问题。目前,人们习惯从明代筑城得名开始谈论天津的历史,这无可厚非,但远远不够。北少林寺的历史故事就给了我们启发。我曾说过,认识天津历史要立足三个维度:全国维度、全域维度、全时维度。要自觉跳出天津,在中华文明突出的连续性、创新性、统一性、包容性、和平性中找准天津的坐标,而不是自说自话,这就是全国维度。具体到北少林寺,我们可以把它看作中华文明突出统一性、包容性的见证。寺院所在的盘山,很长时间内处于古代少数民族政权的统治范围和不同政权的交界,也是不同文化碰撞、交流、融合的见证。全域维度,即不能将天津的历史文化限定在中心城区,或者说限定在有形的“城”,城的物理空间与其文化空间并不完全对称,后者范畴更大也更具包容性。要自觉从天津全域梳理历史,尤其要重视北部地区的文化,目前这方面的研究还不够,尤其是跨学科研究比较滞后。全时维度,就是从天津人类从哪里来、天津文化从哪里来、天津城市从哪里来这三个追问入手,在更长的历史轴线中认识天津。我希望通过这本书,唤醒人们对天津北部地区那片山林的记忆,进而引发一些关于天津本土历史文化的思考,起到抛砖引玉的作用。
本报记者 刘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