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我老家五联村没有任何特别的天赋资源,也没有深厚的历史文化积淀。这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庄,在本地的县志上也找不到只言片语的记载。
这样的村庄,在中国大地上太常见了吧。
五联村的人们世代务农,历史上不曾出过什么名流大家或文臣武将。上世纪80年代之前,这个村庄的人们还普遍没有出过远门,直到上世纪90年代初,才有年轻人陆陆续续出门打工,远行者的脚步逐步在长三角或珠三角区域流连辗转。这些外出打工的人,让村庄里的人们知道了温州、上海、杭州、广州、深圳这些遥远的地名,他们在回家过年的时候身上穿着漂亮衣服,口袋里揣着现金,村庄的人对于远方充满浪漫的想象。
阿英是在1994年的秋天开始跟着村里人一起到杭州打工的。那一年杭州的服装厂招人,村里总共去了四个年轻女子,她们高中毕业没有考上满意的大学,就选择了务工这条道路。2000年以后,阿英重新回到村庄并成了家,她的丈夫是隔壁村的茂子,茂子和阿英是同学,也在杭州的轮胎厂打工。
大约在三年以后,他们的孩子出生。茂子坚持在杭州打工,阿英则在孩子出生后选择在家带娃。
可以说,阿英一家见证了五联这个村庄最近二十年的巨大变化。首先是村庄里的道路变宽了,浇上了水泥路面,宽阔的公路也通到了村口;其次是村里人住上了楼房,村民们的交通工具从最开始的自行车,换成了摩托车,大约在十年前,村民家里又陆陆续续有了小汽车。阿英家也不例外。茂子结束了在杭州的务工生涯,回到了村庄,之后在县城的一家机械厂找到了工作。这样他就能照顾上家庭和孩子了。孩子上了小学后,阿英也在县城的一家纺织厂上班,夫妻俩的月收入加起来有五六千元,大大改善了生活条件。五年前,阿英家也买了一辆国产小轿车,这样即便是碰到刮风下雨的天气,也不影响上下班和接送孩子上学放学了。
阿英现在是村里一家民宿的管家。她主要的工作是接待民宿的客人,并为几个房间整理卫生。暑假里民宿的客人比较多,很多人带着孩子出来玩,感受农村的乡野风情。有些村民的亲戚也会过来,家里住起来毕竟不那么方便,有时候就安排在民宿住。阿英很善于跟客人打交道,也能跟客人聊天。有时上海杭州的客人过来,一住七八天,经常是阿英指导他们去哪里玩,到哪个村买蔬菜粮食,到哪个地方买新鲜的西瓜或到哪里去摘胡柚。
民宿的老板建平也是隔壁村人。作为一名“80后”,建平有很多年也在杭州打拼,从事证券投资,收入不错、工作稳定、时间自由,过着还算圆满的都市生活。也不知道从哪天开始,他萌生了回家过日子的想法。是什么缘由呢?他想不起来了。大约是村庄里老宅荒废后,房屋周边那一丛丛高高的野草、茂密的芭蕉湮没了上山的道路,也遮蔽了村庄的生机,让他心有所动。不管怎么样,想回家过日子的想法一旦在心里落地,就像一颗种子落在了春天的原野上,一场雨,一阵风,种子就发芽了,再来一阵阳光,它就蓬蓬勃勃地生长起来了,压也压不住。
更大的原因,也许是人到了一定年纪,想要寻找一种更加宁静的生活方式吧。村庄里的生活不像城市里的生活节奏那么飞快和紧张,空气和水的质量也比城市要好。但是,建平想要回村过日子的想法,遭到了父亲的强烈反对。以前村里的孩子都一门心思想考上学校,去城市工作生活,现在怎么想要回来了呢?是不是在城市里混不下去了?父母的脸往哪里搁呢?这是老辈人的想法,建平却不那么在意。有一段时间,每次吃饭的时候,父亲也会在饭桌上唠叨几句,建平一开始还会解释一下,时间长了,父亲的唠叨没有减少,建平听了就有点烦心,索性自己在山坡上搭了一个临时建筑,简单装修了一下,就住了下来。
小屋不大,搭在建平种桃树、种葡萄的山坡上。建平不知道自己咋想的,找了一片山坡,在那里种果树,头两年种葡萄,后来种桃树,再后来种猕猴桃,什么都尝试。种了两年没种好,又拔了树苗从头再来。他一个人,白天在山上劳作,晚上就栖身在山上的小木屋中。山野很寂静,鸟鸣、蛙叫、虫子歌唱,日日夜夜就这样过去了。其实这日子也挺好的,建平说,这样的日子简单又安静,一点儿都不复杂。
再后来,建平遇到另外几个年轻人,一个是拍电影的导演,一个是在做生意的创业者。几个人聊着聊着,就想开一家民宿。开民宿这个事,那几年挺红火,既是一种生活方式,又是扎根乡村、建设乡村的具体方法。几个人一拍即合,他们改造了村里的十几幢老房子,把原来荒芜一片、野草丛生的山脚,改造成了年轻人喜欢的民宿乐园。
在距离民宿大约六公里远的地方,有一个年轻人也从城市回到了村庄。他是个记者,在杭州工作,有一年在老家发起了一项很有意思的文创活动,叫做“父亲的水稻田”。他带领很多城市里的朋友一起到乡间种田,一年又一年,“粉丝”越来越多,也让小村庄变得很热闹。建平与他之前并不相熟,建平心想,这个事情挺有意思,说不定哪天可以合作一下。
如果要说村庄真的变得有意思起来,那就是因为有了这些年轻人的回归。有了年轻人,村庄才有了活力;有了人与人之间的碰撞,村庄的活力才开始加倍。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无数。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建平也好,记者也好,电影导演也好,都是最开始的“一”。“一”像是一粒种子,“一”的萌芽唤来春风,唤来整个春天。“一”有了“二”,有了“三”。“父亲的水稻田”从原来的三四亩,扩大到了五百亩;从村庄一个角落的一丘田,变成了山谷之间覆盖三五个村的大片稻田;这片稻田也衍生出了研学基地、研学线路,衍生出了连接四个村庄的酒业公司,同时还接连了几百个城市家庭。
建平的小木屋还孤独地落在山坡上。民宿里的客人不少,平日里喧闹得很,忙完了接待,建平会回到他自己的小木屋来。小木屋里一张床垫,墙上一台空调,门口一台洗衣机,统共二十来平方米,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每天忙完工作,建平把自己往床上一扔,很快进入梦乡。清晨有时被鸟鸣叫醒,睡不着了,就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看看书。
阿英每天上午开着车,在九点钟按时来到民宿,开始一天的忙碌。想到曾经在杭州,租住在城乡接合部的简易工棚里的日子,恍如隔世。现在这样的生活是她喜欢的。厨房里的阿姨正在准备客人的早餐。早起的孩子们已经在小道上奔跑追逐。上山和下田的村民路过门前,也会跟阿英打个招呼,亲切的声音响天,就像是这个村庄千百年来所一直拥有的日常一样。
这是村庄里2024年初夏的平常一天。鸡鸣狗叫,鸟儿啼唱。到了近午时分,会有三三两两的汽车开到村庄里来,城市里的客人已将这里当做一个休闲放松的好去处。城市与山野,到底有什么区别?建平有时候也会这样问自己,他的答案是,山野比城市更接近于生活本身。
这个小山村迎来了史上最多的客人,三三两两的城市人与这些回乡青年的朋友,一起带来了很多有意思的生活方式,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消弭了城乡之间的分界线。如果有一天,这里出现一个年轻人村落,又会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