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一度钟情于明清志怪小说,而且花费大量时间研究了一番,惊叹于古人想象力的诡异奇绝。偶尔也看到一些古代有关此类题材的绘画,禁不住莞尔一笑,原来无论何时,人们的喜好多有雷同。盛文强的《何方妖物:点石斋画报志怪图谱》让我眼前一亮,他经年累月沉浸在古籍之中,专为寻觅妖怪图像。出版领域的这个空白,终于被人填上了内容,且尤为精彩。
月明之夜,男子在江边练武,水中忽冒出一头异形怪兽,径直向男子扑来。怪兽上半身是鱼形,下半身是人形,姑且称之为人鱼怪。它有着圆柱形的四肢,手掌和脚掌是蒲扇般的肉蹼,只见它伸出双臂,向男子扑来。一人一怪猝然遭遇之际,时间随之静止,男子的面部肌肉扭曲,五官也因为过度惊恐而聚拢。一百多年后的今天,他的恐惧仍可传递给观者,而鱼头人身的怪物在视觉上的冲击则更为强烈。那一刻,天地之间空空荡荡,妖怪身后是江水奔流,周围暗淡下去,只剩下一人一怪,在聚光灯下对峙。
这一幕惊心动魄的场景出现在清末的《点石斋画报》中,原题为《水怪搏人》,事发地点在镇江的焦山——长江中的一座岛屿。在《点石斋画报》为数众多的妖怪图像中,人鱼怪只是其中一帧。《点石斋画报》堪称中国最早的画报,英国商人美查1879年在上海创办点石斋书局,先翻印《康熙字典》《古今图书集成》《渊鉴类函》等书,获利颇丰,后刊行《点石斋画报》,风靡一时。该画报于清光绪十年(1884)创刊,至光绪二十四年(1898)停刊,每期刊出八页画幅,前后共刊行近五千图之多。
这些图像是将图文直接用肪性物质写绘在石板之上,再进行印刷,谓之石印术。与传统木刻版画相比,石印版画制版尤为便捷。《点石斋画报》得石印技术之便,又邀集吴友如、符节、张志瀛等名手绘图,遂成近代画报难以复制的神话。在此期间,一系列妖怪目击事件也借助石印技术大量复制,妖怪的“嘴脸”不再是秘密,而是案头赏玩之奇观、茶余饭后之谈资。
■ 用图像讲述志怪故事
《点石斋画报》中的妖怪来路驳杂,有的是对历代志怪小说的视觉化,搜罗故纸中的奇闻异事,改头换面,变成近期发生的妖怪目击事件,《山海经》《子不语》《阅微草堂笔记》《醉茶志怪》等书里的情节就时常出现其中,在商行里学徒的小伙计、晚归的学童、回娘家的妇人,都曾与妖怪相遇。也不知他们后来怎样,妖怪带来的惊吓会不会伴随一生?
妖怪经常置身于人群的围观中,密密匝匝的身影点缀在房舍、阡陌和丛林之间,故事植根于乡土中国。围观形成的闭合圈子,是画面的视觉中心,而身在画面之外的读者,又将画中的围观者和妖怪一并纳入观看。在多重观看之下,妖怪的秘密恐怕早已荡然无存。
这些来自笔记、志怪中的妖怪,在视觉转化时命运坎坷,考验着画师的能力。在画面中展现妖怪的怪奇貌相和法力神通,往往最能震撼人心。丑恶的妖怪裹挟的惊人力量——移山填海、扭转时空,与现实世界的物理法则相悖,只能通过画面来打破真妄之隔。
与妖怪相对的,便是破解之法。《水怪可驱》一图描绘的是官服的禳镇功能:江西袁州府靠近秀江,一日江上发大水,水高数丈,人们遥遥望见江中有一头水怪,“形似牛首,足皆类,惟无角,正在摇波助澜”。知府担心这头牛形的水怪发大水冲坏城池桥梁,急切中作出了令人费解的举动,只见他脱下官服,摘下官帽,扔到了江中。他嘴里念道:“予虽不德,惟兹冠服,命自朝廷,尔牛纵不畏予,其敢抗王命乎?”在这位地方官看来,朝服顶戴代表朝廷,水怪也不能僭越。经过这番操作,水怪消失不见,全城百姓得以保全。
在当时的时代,官服在某种意义上代表了正义,乃至无往不利的权力,不但作用于世俗社会,更能直达神怪幽冥世界。有时字纸也有这种效力,所谓“仓颉造字,鬼夜哭”,文字充当着巫术的符号。《字篓放光》一图,便是说文字的力量:苏州城收字纸的姜翁醉酒后回家,被一群小鬼捉弄,正在彷徨无措之时,群鬼忽然惊散,原来是“暗中煜煜有光,光正从字担出也”,是字纸篓里的文字发出了光芒,惊退众鬼。古人所谓“妖不胜德”,有驱鬼能力的当然还有道德。在古人的观念里,如果一个人的道德臻于完美,鬼怪便不敢来骚扰他,甚至见到正人君子还要退避。比如《巨鳖食人》一图,就提到了巨鳖吃人的选择性:“所食者皆系凶暴之徒。”
■ 画师把想象力具体化
《点石斋画报》中也有很多内容,是不明动物的目击现场。图像的作者曾经坦陈,他们作画的目的是为了期待“博物君子”对动物加以辨识。时至今日,他们的心愿多数可以实现,还有一部分动物图像因太过于离奇而难以定论。《海兽何来》一图绘制海盐八团村的怪兽搁浅事件,在一次风暴过后,海边沙滩出现一只怪物,“长八尺余,色纯黑,毛如海虎,尾尺许无毛,四足如鱼刺,头如骆驼,眼口若涂朱,以梃击之不动,以刀示之则垂泪”。没有人知道这是什么动物,画师也未能亲见,只根据道听途说,画出了一头怪兽——头部像骆驼,四腿是鳍形,身后还拖着一条细长的尾巴。怪物就这样诞生了。直到现在,也难确定这头海兽的身份。
我们在《海兽何来》一图中,似可窥见古典时期的妖怪图像生产模式。在没有照相技术的时代,目击者口头描述,画师制图只能以比拟的形态勉力为之。比如“头似马,尾似兔”之类,这些特征拼接为一体,变成了怪物。由此也可以想到,《山海经》里的神秘动物图像,或许也是这样制造出来的。经历了图像的拼贴术、寻章摘句的考证术,只能离事实越来越远,最终堕入了夸饰炫奇一路。
《点石斋画报》里还有些怪兽,甚至是直接从《山海经》里平移到现实世界的。古代经典中的图像和文字一样具有“原典”的属性,一种怪物在经典著作中的插图,很容易成为固定的程式,难以撼动。《点石斋画报》里便实现了上古怪兽的翻新,《陵鱼出海》一图将人面鱼身的陵鱼和行驶中的火轮船放在一起,颇有些蒸汽朋克风,《日东怪兽》则将虎身双翼的怪兽穷奇放到了日本,《刑天之流》是绘意大利的妇人生下无头小儿,形似《山海经》里的刑天氏。
晚清时国门渐开,欧风美雨吹进来,新生事物开始冲击经典,于是上古怪兽借船出海,被画师安排到世界上最为遥远的角落。海内的陌生地带已经不多,要将距离无限拉开,才符合对远方世界的想象,也是调和新知旧闻的权宜之计。妖怪生存空间的不断外拓,正是古典妖怪行将消亡的回光返照。
■ 妖怪们的图像史
中国古代志怪中的形象多数有记载而无图像,至《点石斋画报》一出,中国历史上有名的妖怪,诸如巫支祁、飞头獠、山魈、木魅、猫妖等,都有了艺术性颇高的图像,不唯种类丰富,绘画风格也较为一致,可看作是对中国古代志怪传统的一次集中总结。这些图像对日本的妖怪学亦产生了深远影响,日本妖怪画家水木茂的作品,多有借鉴《点石斋画报》之处,其略近于方形的黑白图式,也可看到一些《点石斋画报》的影子。
现在看来,《点石斋画报》里的妖怪图像,其优势在于种类繁多,且风格统一,是有意识的集中创作,风格相近的技法与形式,使之看上去更像一个整体。日本学者武田雅哉称《点石斋画报》中的一系列妖怪图像是“晚清时代的妖怪大爆发”,同时也是大总结。古老的认知方式直观、混沌、率真,在崇尚科学理性的工业时代,妖怪仍然潜伏在内心深处的隐秘角落,挑动着人们的好奇心。
《点石斋画报》里的妖怪实现图像化,至今已有百余年,因而有了图像史的意义。虽然这已是迟至十九世纪末的事,却也算是赶上了一趟古典妖怪的末班车。本书从《点石斋画报》中筛选出妖怪绘像三百幅,去其糟粕以及模糊不清者,择取绘制精良、引人入胜者,汇为一编,并划分为六个章节——精怪、狐仙、鬼魅、异物、怪胎、妖术,从不同的角度切入妖怪的世界,在移步换景之中,开启一场奇幻的中国妖怪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