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 子
嫁来井子坡好几年了,小江家媳妇还在内心不平:“看我表妹,一进城就住上了三室一厅的大房子,光彩礼就收了好几万元,可咱家还是土坯房,电器仍是老牌子!”
小江生硬地说:“少说丧气话好不好?有一口饭,我会分给你半口吃!嫁来咱家才几年,挣了多少钱你没管着?”
媳妇不言声了,顺心地跟小江干承包地,种菜、卖菜,生子、孝敬公婆。又几年过去,家里有了大卡车,两口子夏里种菜、卖菜,冬里运菜、倒卖,积蓄明显多了起来。媳妇每次进城看望表妹,见人家的摆设又新又高档,羡慕得直流口水,回来就向小江学舌说:“咱就不能过上城里人那样的日子啊?”
小江说:“别急,进城的大门敞开着,你就跟着瞧好儿吧。”
媳妇心里明镜一样,深知小江不是吹牛,偷着欢心跟着乐。家里的菜地已经承包出去,自家专营蔬菜,天天有进项,月月有收入,家底全在她手里,小江说的不是大话,日子已肥得流油。
又过了没几年,小江家果然在城里买上了楼房,后来给爹娘、给孩子姥姥、姥爷也都买上了楼房,连孩子成家都备上了住处。有了几套大房子后,他家在停车场里的大卡车又多了几辆,两口子一人把家、一人跑外,此时的小江家媳妇再看表妹家,依然是三室一厅没变样,日子过得远不如自家这边蒸蒸日上。
小江家媳妇就有了疑问:“咋我看表妹家的房子不眼馋了,她家日子还不如咱家旺了呢?”
小江问他媳妇:“你和我成亲要房要车要彩电了没有?你家老人把你嫁给我,要彩礼了没有?”
“没有呀,啥也没要。你家穷得叮当响,要也没有呀。”
“那你为啥还嫁我?”
“上当了呗。”媳妇扑哧一笑,“哪晓得你家穷啊,我就是看上了你这傻小子。”
小江说:“是啊,傻小子娶了傻媳妇,正好。”两人开怀大笑。
“那为啥如今咱比表妹家好过了?”小江问。
“是我会积攒呗。”媳妇喜出望外又反问,“那你说为啥?”
小江说:“你表妹结婚,买房买车是她男人自己挣的不?婆家给了表妹家那么多彩礼钱,那是她男人挣的,还是她公婆挣的?要彩礼,那不是变相把表妹卖过去了吗?幸好表妹婆家还不错,后头过日子没把她当买来的使唤,要是先给彩礼,后来还账,那表妹的日子可就惨了。”说得媳妇直瞪眼,小江接着说,“给了彩礼就和娘家清了账,自家过自家的日子互不相干,咱家可不一样。”
“咱家哪不一样?”
“咱两家可没分你我,你嫁来就把我家当成了自家,我也没把你当过外人,咱两家是一个家呀。”
“一个家就能过好吗?”
“你说呢?你表妹找的是爹娘会挣的,你找的是自己男人会挣的,这能一样吗?咱不靠老人靠自己,一直在走上坡路。她家老人不可能给孩子一辈子,日子平常并不稀奇,不走上坡路怨不着别人。”
值不值
进城后,儿媳生了个大胖孙女,金串子满心欢喜了好长时间,叮嘱儿子一定要培养出个像样的人才。
儿媳很是争气,肚子不见瓜大就学城里人,营养、胎教、音乐、孕操,一样不少,说是跟着时代跑,还向老人拍胸脯说:“咱可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你们就瞧好儿吧!”
自此,全家人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一处使,熬夜、奋斗心甘情愿,要让大宝贝以大学问走向大日子。吃喝穿戴全是进口,所有用项必须名牌,国产的都要靠边。孩子满月后,雇保姆全天伺候,上幼儿园请家教,上小学报辅导班……英语、钢琴、舞蹈、绘画、奥数、武术……
金串子问:“到底报了多少个班?”
儿媳笑答:“比人家还少报了好几项呢,艺多不压身,多学没坏处。”
全家人的日子终于充实起来,从两眼一睁忙到熄灯,周六、周日都搭上。
金串子心疼大宝贝,想做儿子工作让减负。儿子说:“谁家愿让孩子吃苦呢。大家都这么做,不做反倒显得另类,争上游不是歪门邪道。”
“那孩子还有童年不?”金串子打断说,“这到底是几个孩子的苦,让我孙女一人包下了?上这么多的辅导班,孩子长着几个脑袋?再望子成龙也不能把孩子大卸八块吧!这是自己向外扔钱,还是老师想挣外快?”
“两者都有呗。”儿子无奈地说,“您老不也是自愿为孩子掏腰包吗?老师得实惠,学生有长进,随大流,不挨揍,内卷现状咱得认……”
“我孙女本事真大,一人长了六个脑袋,改名叫六妮算了!”
气话归气话,孙女小名还真叫了个六妮。
六妮很争气,大人安排的劳累,全部超强度完成,很是让家人扬眉吐气,学来一身好本领,出国成了博士,回来有了好工作。
儿子问爹:“累过不?”“累过。”“成才了不?”“成才了。”“满意不?”“满意。”“值不?”“值。”
当然,后来的一切一切,金串子就不晓得了……
骗 婚
双奎忙种大棚菜,无时无晌无闲心,等到他妹妹都大学毕业了,还没张罗上个对象。妹妹在距家不远的农学院上学,隔三差五回来为哥哥作农技指导,每当有人给哥哥介绍对象,她便偷说哥哥有对象了,敲破锣般把亲事吹黄。
一同来菜地帮忙的还有双奎妹妹要好的同学齐珊珊,自我介绍说自己是感冒发烧脑袋笨了,到妹妹大学毕业找上对象成了家,她还在苦拿大学文凭。
双奎心疼地说:“考不过就不考了呗,又不是离开文凭不能活。”
妹妹说:“不行啊,她父母都是知识分子,独生女拿不到高级文凭不许参加工作。”
双奎说:“这才是怪事,家长让孩子拿文凭都魔怔了,不就是为了找好工作、嫁好人家,至于的吗?”
妹妹说:“不至于咋着,家里对她十分不满,没考好她都不敢回家。你看,来咱这……”
“来吧。又是农技专业,正好给我当帮手。干活领工钱,理所应当。你的好同学,咱也来个出力助学。”
其实,双奎打心眼里喜欢珊珊,但他没吃天鹅肉的痴心妄想,这大学生表面上文静,实际上可能真笨,拿不到文凭,双奎反倒内心释怀。
妹妹说:“哥,她榆木疙瘩天生一个菜地脑袋,根本不是搞学问的材料。”
“那就别强求了呗,费劲巴拉拼那劳什子文凭干啥!还是随我这个高中生,忙活大棚菜实惠。”
妹妹也说种菜不要文凭,却有收益。兄妹俩一拍即合。
黑晌,后生们在街心聚堆扯闲篇儿,后街的黑小子笑说道:“双奎哥,艳福不浅呀,身边带上大学生了。真牛,是不是想娶人家当媳妇?”双奎说:“谁肯娶个书呆子呀,几年大学连个文凭都没混上,要娶也是娶来个‘笨样货’!”引来四下一片欢笑。黑小子笑道:“别藏小九九了,我不信!”双奎说:“真要娶个大学生,天天为她端洗脚水,可惜呀,没那福气!”闹来街上阵阵笑声。
齐珊珊呢?既无多言,又不怕脏累,实话实说真不是大学生材料,心甘情愿随双奎种大棚菜。
双奎说:“我就看你这点儿好,文凭拿不来,种菜倒有两下子,要是愿意一辈子种菜,那就甭搞学问了,随我闹菜地吧。”暗含贼心,回眸一笑。齐珊珊心领神会扭脸儿也笑,言外之意是愿意给他当媳妇。
于是,瞒着家人商量好了,过后再向老人请罪,菜地里终于又多了一人。
自从娶上“笨样货”,大棚菜今非昔比,冷库、运输一条龙,双奎很快牛气起来。
一天,双奎回家翻找合同,意外翻出个毕业证书。打开一看,上面写着:齐珊珊,博士学位,落款是省城农学院。双奎脑袋嗡一下就大了,之后惊出一身冷汗。
他跑去菜地找妹妹算账,质问博士文凭是怎么回事?妹妹说:“学生混子保不定从哪捡来的哩!又不能当饭吃。”双奎生气地说:“早知是博士,打死也不敢娶呀,那可是个祖奶奶,一辈子都得低三下四地供着!”妹妹说:“你低三下四供谁了?和嫂嫂一个枕头睡了一年多,连人家是哪的人都不上心,你是给彩礼了,还是孝敬岳父母了,有你这样当丈夫的吗?你不清楚媳妇是啥人物?她的技术,你的经验,龙凤合力才有了大公司,光凭你能有这大本事?得了便宜还卖乖,受用个文盲婆子就安生了!”
双奎说:“她可是个大博士啊!看看周边十里八乡多少年,谁家能娶来个博士媳妇?你这不是骗哥受罪吗!”妹妹说:“讨来个大博士,发展如虎添翼,有了大钱就不知天高地厚了是吗?难道这几年种菜富起来,不是我嫂长期指导你的结果?”
“那人家父母同意宝贝疙瘩嫁我这个老农夫呀——祖奶奶!”
“不同意就嫁你了?赶快去见老丈人吧!谁像你一样的旧脑筋,拿到高级文凭只想进大机关上班。学农技的不找个农民,上哪发挥学到的技能?”
双奎听后一怔,拍拍后脑勺恍然大悟,当晚,进家后二话没说,慌着为媳妇端来一盆洗脚水……
门当户对
老硬家的大小儿,大学毕业后在城里一家大公司上班,收入稳定,工作轻松,时下青年都眼馋。小伙子一表人才,有房有车有工作,爹娘在街上人缘好,全家人一致提出找对象要门当户对。
同村的淑彩娘做媒人多年,听说老硬家大小儿要找对象,跑到他家反复念叨:“看看这事巧不,老天爷还真有眼,早就给咱备妥了一个,也像你家一样,城里有房有车有工作,要说哪不好,只能说咱给介绍晚了!”见老硬媳妇微微一笑,毫不犹豫不停嘴,“那啥,村西老万家闺女,要个头有个头,要模样有模样,也是大学毕业,在城里有个好单位,条件比你家只好不孬。我说老硬啊,咱可是赶上了,真是天配的一对儿,地设的一双。”
老硬听后连连摇头,自言自语:“那闺女咱见过,爹娘心尖的大宝贝。上班穿名牌,走路高跟鞋,抹口红、染指甲,妥妥一个大小姐,不知在家刷碗不?”转而笑着说,“俺大小儿想找个过日子的哩。”
淑彩娘说:“咋算过日子?人家不缺吃、不愁穿,打扮打扮妨碍谁了?我看你是脑子里有水,啥年月了还墨守老黄历,找个啥样人家才如意哩?”
“门当户对呗。”老硬并没高调。
过了些日子,老硬带着全家回村吃定亲饭,淑彩娘过来躲进里屋生气抱怨:“老硬啊,是不是吃错药了?哪根筋上长了虫儿,拉拽孩子找窝囊,这不是臭我媒人没眼力吗?啥样个闺女配不上你家大公子,非要找个孬货伤眼,纯粹是吃饱了撑的,瞎胡闹。”
老硬媳妇笑着说:“这闺女孝敬老人没得说,里外啥活都亲手干,吃苦在前可实在了。”
“那有啥好?”
老硬说:“长远日子过人品。早就知道她家大人孩子一个样,你就放心吃喜酒吧。”
淑彩娘说:“要是当爹的主意,趁还没下死铆,我帮咱家再接着找,要是孩子的主意,那我只能看笑话,活该咱没这福分!”吃饭的工夫里还在堵心,生气老硬儿子竟然挑上了村西老蔫儿家的二闺女。那闺女和老硬家的大小儿是小学同学,黑乎乎的并不惹眼,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一直跟爹在建筑工地出苦力,最要命的是她家日子并不强,根本没钱在城里买房,这是哪门子的门当户对?谁当媒人也不敢这样介绍啊!一再嘟囔说:“你说要找门当户对,我可没敢半点马虎,你们这是唱的哪一出啊,早知这么个稀松人家,何苦叫俺跑断腿儿哩。闹半天,是为找小学同学打马虎眼!”
老硬两口子好是不悦,这都吃上定亲饭了,你还在敲破锣,太过分了,便说:“不是,不是。这是孩子自己临时相中。”
第二年,老硬儿子结婚了,还专门回村进行了答谢。
答谢这天,街坊邻居都来吃酒,淑彩娘对老硬媳妇说:“给你家介绍,你家不要,人家老万家闺女嫁的才是门当户对,婆家那才叫个气派,早就有了大买卖,县城有大房子,一人一辆小汽车,让孩子在自家公司上班,一月能挣一万多呢,真是一步登了天。”
老硬媳妇抱怨说:“那多好啊,俺傻小子没这命呗!”
过了几年,老硬全家断不了回村看望乡亲,淑彩娘也来他家扯闲篇儿。唠嗑时,她对老硬媳妇学舌:“看看你家大胖孙子多受人待见,媳妇不声不响那么能干。听说喽不,老万家闺女离婚了,闺女不想要孩子,女婿有了拆台的小三儿。”
老硬听后笑着说:“亏你还是老媒人,一辈子就没分清啥是门当户对。”
淑彩娘当即反驳说:“说谁的?” 生气跺脚很不服气。
车 沟
爷爷在树荫下聊天儿时说过:“早年,咱家门前有车沟,可深可深。”接着解释,“过去的土路上,大车过后压出来两个车辙,形成两个大车沟,总是分着不合。”大曼说:“我见过。”二曼说她记不得了。
大曼是姐姐,从小慢性子,一碗稀粥能喝一集电视剧,第二集演完喝完第二碗。妹妹二曼从小急性子,几口喝完一碗粥,几大口嚼完一块干粮,放下饭碗到街上耍一圈回来,姐姐还在不紧不慢地刷锅洗碗。
姐妹俩的学习成绩都很好,都带回来过不少奖状。妹妹比姐姐厉害,奖状上写的全是头名。上高三时,爹娘还没发话,大曼说:“妹妹也上高中了,咱家养俩高中生困难,养俩大学生更得劳累老人,累病了还得有人伺候,干脆我不上了,叫妹妹一人学出来。”
从此,姐妹俩分开了道路,妹妹上大学长学问,姐姐出苦力忙种地,不同的日子自然是不同的际遇。
之后,姐姐嫁了个卡车司机,生了个儿子搬进了城里住。妹妹大学毕业在京城买不起房,选择了省城离家近些。后几年里,姐妹俩分别回娘家看望二老,二曼嫁了个工程师,生了个闺女也很喜人。
村里人都晓得,她们姐俩都很争气,家中老人的后半辈子也跟着闺女沾光了。
大曼的儿子没考上大学,回家跟爹开卡车,娶媳妇生了一儿一女,当娘的就在家里帮着看孩子。老伴儿开不动车之后,没事儿就在公园里遛弯儿、下棋,买菜回家做饭,安享天伦之乐。
二曼家闺女比二曼还争气,大学毕业出国深造,硕士回来进了跨国公司上班,中层骨干每月有上万元收入,吃穿样样是高档,比卡车司机强得不是一星半点儿,只是偶尔大曼说二曼:“闺女大了,得找个婆家,老在家里不是长远。”大曼心里清楚妹妹说不着急是假话,“到老了,病在床上连个端茶倒水的人都没有,骨灰盒都没人安置……”这话没敢说出口。
二曼表面上想得开:“我俩退休下来全国旅游,闺女的日子自己选,她有她的自由,我不干涉,省了窝在家里看孩子,老了进养老院也挺好。”口气上显得很轻松,“闺女不是不想嫁,是找不到个像样的男人心不甘,顺其自然吧,孩子愿意就好。”实际急也没用。
如今,大曼家孙子上了初中,老两口不再忙碌接送,抽空看看手机,旅旅游,改善改善伙食,过得心静又安稳。二曼家的闺女四十多岁还单身一人,偶尔回家来看看父母吃顿饭,日子也挺顺当。
村上人们都在说,看人家大曼、二曼姐妹俩,日子过得那才叫滋润,都离开了自家村,都不愁吃穿过上了好日子。
人们闲时也常会议论:“你说她们姐俩谁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