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游牧者的奇幻寓言,也是野性的草原变形记。你可以从中看到荒诞变形下的人兽镜像,有一头牛决定去死……
我们游牧而居,终日寻觅,在人生的牧道上不停地转场。“我们都在逃避现实的残酷,同时又无比留恋着它。我们都把希望放在一个点上,用短暂的灵光拼出世界的反面。”人非仁,兽非妖,个体生而孤独、渺小,如何在令人失语的世界找到属于自己的语言,又该如何在缝隙中寻得那抹灵魂的光亮。作家索南才让立足土地的鲜活经验,回到小说的精神原乡,真诚书写“最后一代游牧民族”的现实生活与心灵世界,捕风逐尘,将不变日常中的细小尘埃搜集擦亮,淘洗成故事的金沙,质朴且诗意,硬朗而柔软。
阅读本书,仿佛感受到一股扑面而来的旷野之风,也如同在精神的牧场里策马行进。原汁原味的生活缩影,粗粝自在的语言,冷峻而不失温情的叙述,充满灵性的原野万物,人兽“互养”的情感联结,带着雪山草甸特有的异质性气味席卷而来。
索南才让的小说冷峻、克制。他用强烈的语言表现荒野,用隐含之意达到思考目的。作家拥有一种奇异的贴切入微的捕捉力,让阡陌交通的人性铺陈、张扬于穹窿宇宙。而那些相对异质的文化景观,则通过他别致而不失精确的汉语得以安顿和自在。作为“最后一代游牧民族”的一员,索南才让自小在草原上长大,夏日神游,野色自在。翻开《野色》这本书,重回生命原初的游牧状态。
旷野之风吹来草原新声
索南才让很早就以放牧为生,在持续至今的长达二十多年的游牧生涯中,他一边放牧一边阅读。21岁时,他写出人生第一部短篇小说《沉溺》,之后进入了持续高产的创作状态,在《收获》《十月》《花城》《民族文学》等多种杂志发表各类作品,并凭借《荒原上》这部中篇小说,获得了包括鲁迅文学奖、华语青年作家奖、《钟山》之星文学奖在内的一系列文学奖项。正如第八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授奖词所说,索南才让的小说创作“鼓荡着慷慨凛冽的青春激情,多元一体的中华文化内在地指引着各民族人民的梦想”。
作为一位牧民出身的作家,游牧生活对索南才让的创作滋养无处不在,他写下的每部作品字里行间都有草原的气息和灵魂。他的小说大多都以广袤辽阔的草原为故事发生地,书写当下作为“最后一代游牧民族”的这一辈牧民朴素真挚、情感热烈的日常生活,以“公共性”的眼光审视本民族文化在现代冲击下的危机与困境,并在游牧精神中寻找解药。
当草原的旷野之风拂面而来,从牧道草场到第八届鲁迅文学奖的聚光灯下,索南才让看似横空出世,却早已用自己的写作在大地上默默耕耘了十几年。
心灵野性的草原变形记
《野色》是索南才让的首部长篇小说,依旧从作者熟悉的西部游牧生活写起,用草原奇幻寓言的方式,来直面当下个体精神的动荡与思考。小说采用双线并行的叙述结构,以草原上的牧民及其被放牧的一头牛的第一人称视角交错叙事,书写了草原万物的生活状态与情感纠葛,充满卡夫卡式的变形荒诞与现代气息。
一百多年前,卡夫卡笔下的人变形成巨大甲虫,拉开了现代西方文学创作的序幕。在属于“最后一代游牧民族”的索南才让笔下,自然本该是绝对的主宰,人和牲畜是互惠、互养、互生的有机关系。面对时代变迁,草原让位于耕地、工厂,牧区变成村落、城镇,摩托车取代马匹,游牧生活方式变得边缘、陈旧,甚至成为某种异质性的奇观。索南才让站在时代变化的十字路口,直面生活方式、精神世界、心灵景观的失落与阵痛,以人与牛的镜像变形,真诚书写一出充满心灵成长意蕴的草原变形记,留给读者卡夫卡、海明威、福克纳般的现代审美体验。
在《野色》中,和那些百无聊赖、安于现状、终日游荡的牧民形成镜像对比的,是那头长着人的眼睛,有着人的思想的名为“小妖”的牛。由于能够思考,它和自己的族群总是显得格格不入,敏感、孤独、渴望自由而不得,以至于一度失去了自己的语言,陷入一种失声状态。它融入不了牛群,在人类那里也难以找到认同,自己的母亲被主人残忍抛弃,不断出走、逃跑,却总是会被抓回来,然后遭到一顿毒打。它在两种生物中都很难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于是不断试图逃跑,希望能回归自然……
正如匈牙利小说家马洛伊·山多尔所说,孤独是一种自觉的独处方式,也是个体生活真正的存在状态,一个人如果能够从精神上接纳了它,其生活的空间将被无限地打开。面对生活的新变化与时代的快速发展,当下的每个人身上都普遍存在着难以名状的孤独感。失去了草场和自由的“小妖”,其实正是当下个体幽微难名的心灵投射。
每个人心中都保有一片原始辽阔的精神原野。在时代水流的冲刷中,如何坚守本心,养护这一片心灵草场,任由自己在其中放牧徜徉,也许是我们需要和“小妖”共同作出的思考与选择。
在人生的牧道上自在转场
人生不是轨道,而是辽阔原野。
索南才让对脚下的这片辽阔草原始终饱含深情,他直言“想用手里这支笔,带大家去看看我放牧的草原,认识和我一起长大的兄弟姐妹。我的文学梦想里永远有这辽阔草原和草原上可爱的人们,永远有我对海北草原的深情、对伟大文化传统的热爱,有对中华民族共同体的信念和坚守。”在《野色》中,原野无边,生命涌动,孤独的牛在沉思与斗争中找到自由与责任的平衡,失落的牧人也在转场中重燃对生命与情感的渴望。在这里,当下即远方,突破旧有生活秩序的束缚,游牧而居,不断寻觅,在人生的牧道上自在转场。
在谈到自己的创作时,索南才让并不希望自己被局限在一个少数民族作家的身份中,他曾经直言“时代越发展,人类的精神问题越趋同,一个北半球的人和一个南半球的人,在某些方面他们的精神性是一致的。从这个方面来说,现代人更重要的意义是在于个体的经验和个性的完善上。”
虽然《野色》的故事发生在西部草原上,但这显然并不是一个限定在民族经验下的小说文本,从书中那头长着人眼,有思想、会思考的牛的深邃瞳仁中,我们每个人都能看到自己的灼灼身影,并从这场心灵变形与精神游牧之旅中找到自己的个体镜像。因此与其说这是民族叙事,将其当作一场精神成长冒险也许更为契合时代情绪。
当读者翻开《野色》这本书,或许能够在阅读中借助这部小说找到自我,在当下的个体困境中寻到一丝安慰,重新找回这种与世界产生勾连,挣脱束缚,向前行走,不断发现,不断思考,从而不断成长完善的游牧精神。
野色苍茫,自在转场,随心而行,从此世界就在眼前,便可以去追逐人生的远方。
在·线·阅·读
出生
那年初夏,在一个叫盖德日的地方,天气闷热难耐,大块的云朵呈黑色,阳光斜斜地从薄云插穿而过,钢线一样砸在草地上。草地上尘土飞扬。
有一大群牛正在汹汹跋涉,我母亲就在其中。
我母亲走得越来越慢,痛苦愈来愈盛。她的两条后腿往外撇开,破开的羊水洒了一路。羊水之后开始流血,血起先是黑色的,而后变淡了。血水接着羊水继续在路上洒,像是一条醒目的路标。
她用力把我往外挤。
她已经挤了几个小时,但不知为什么,我就是不出来。她挤得精疲力竭,快要死了。我在冥冥中感到了一股摧枯拉朽的悲伤把我包裹,我恐慌极了,于是便把头探破了温暖的窝,来到了炎烫似炉火的世界。贸然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我很忐忑。我本来便不属于这里,我应该是宇宙中的一颗流星,在幽深的太空一划而过,不留一丝痕迹。
但我听见母亲那一声声催泪的呼喊,唤出了我本能的情感,是我的血脉咆哮着激发了我的力量,我出生了……
世界上没有一块土地是绝对柔软的。
在一处黑暗的空间里,我被吸引着往下掉,过了极长时间,我毫无征兆地砸在硬邦邦的土地上。我晕了过去,又醒来,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抬起了对我来说有点沉重的头颅。我看到一张惊悚的大红脸横悬在眼前,一对蛤蟆似的眼睛瞪着,提醒我那是活着的东西。一个活着的东西,拿一双贪婪的目光瞅着我,我浑身毛发一瞬间就竖立起来,尖叫起来。我母亲及时来护住我,粗糙又温暖的舌头抚慰了我恐惧的身心。我听见那张脸发出啧啧的怪声。然后他说,我的乖乖,这是个什么玩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