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了,问起同事双休日有什么计划,同事说,去老爸老妈那儿,吃顿老妈做的饭,再陪老两口出去转转。现在看,这或许是最最普通的周末安排了,但对我来说,却是永远实现不了的了。细想,作为子女,父母都健健康康的,平时多去看看他们,该是多么幸福、多么惬意的事啊。
同事的周末安排,让很早就失去了父母的我羡慕不已。懵懂的记忆中,母亲身材高大,表情永远是严肃的,不苟言笑。母亲家境不好,她的父亲早逝,我姥姥便改嫁到了河对岸的姥爷家。母亲在兄弟姐妹中排行老大,她从小就特别懂事、特别孝顺,二十多岁时,嫁给了老实巴交的父亲,开始了极为辛苦的一生。
那时候,我们村有四个生产队,人们下地劳动实行记分制,干一天活最多可以挣到十个工分,我家孩子多,能挣工分的劳力少,分得的现金、粮食也就少。生产队给母亲安排的活计,是喂养队里的十几头牛和七八匹马。别小看这些牲口,它们可是生产队的宝贝,耕地、播种要用它们,拉车运输要用它们,拉磨和灌溉也要用它们,用现在的话说,它们是队里仅有的动力能源所在。那时候没有汽车、拖拉机,这些牲口如果照顾不好,生了病,就会大大影响庄稼的种植和收获,影响到给国家交公粮和全生产队人员的吃饭问题。喂养牲口是个技术活,也是要耗费体力的,所以工分也就比较高,达到了十分。那时,母亲身体好,心也细,为了争取到这个活计,母亲提前向队长反映了家里的实际困难,队里非常理解和照顾。
村里共有四个生产队,每个生产队各有自己的牲口棚,母亲是四个生产队喂养牲口的唯一女社员。她深知牲口的重要,同时也很好强,不想被其他生产队的男社员比下去,在喂养牲口上就格外地精心。
牛和马都需要大量饲草来喂养,母亲每天早上四五点起床,铡草、背草、拌料、担水,给三十多头牲口准备“早餐”,这些牲口要在八点钟前吃饱喝足。八点半生产队全体集合,队长派工时要用这些牲口下地干活。没有喂养过牲口的人,体会不到这个活计的劳动强度有多大,单单一顿“早餐”的草料得有好几吨,需要人工劳作。牲口喝的水,也得有二三十桶,要从两里地之外的水井打上来、挑过来,冬天时还要把桶里的冰块捣碎融化。九点钟,所有牲口都下地干活了,母亲就要进入下一个工作环节——打扫、清理牲口棚,一锹一锹地把牲口粪便铲到平板车上运走,拉到村南边的地头上,再把一车一车的干净土拉回到牲口棚,均匀地撒到牲口棚的地面上,让干活回来的牲口有一个干净的休息环境。这些粪土加起来也要二十多车,每车有二百多斤。
牲口棚清理好了,已接近上午十一点。中午,牲口下地回来了,母亲要给它们喂草料、喂水,还要清扫它们身上的灰土,用温水冲澡,以便下午能有足够的体力干活。下午两点,牲口耕地、拉车去了,母亲继续重复和上午完全一样的工作,铲粪、换土,准备牲口晚上的草料和饮水。晚上九点,母亲要再去一趟牲口棚,检查草料情况,清点牲口数量,关门、锁门。直到晚上十点,一天的出工才算结束。
一天下来,母亲付出的劳力无法计算,只记得她经常是回到家里都猫着腰,脸上总是冒虚汗。父亲多次试图劝她别干这活计了,但母亲没有听父亲的。生产队长也想让母亲去换个轻松点的活,倔强的母亲也没有同意。说实在的,这个活本来就不是女性社员所能胜任的,但母亲责任感很强,她认为自己累点,能把牲口照顾好,生产队能收获更多的粮食,一切都值得。她也有点私心,想多挣些工分,多分点粮食,让孩子们少挨饿。
生产队给父亲安排的活,是打理生产队的菜园子,队里大大小小近二百口人的吃菜问题,都是由父亲负责,这也是当时有技术的活计,工分也比较高。一年下来,父亲挣五千多个工分,母亲也是五千多个工分,工分总数看起来不少,可全家八口人平均下来就不算多了。母亲精打细算,一分钱、一两粮食,都尽可能用在孩子们身上,在父亲母亲的呵护下,我们兄弟姐妹六人快乐幸福地成长。
母亲心里只有我们几个孩子,再有就是比她大十多岁的丈夫,唯独没有她自己,她也不心疼自己。由于长年累月操劳、过重的体力劳动,加上粮食不足导致的严重营养不良,母亲患上了肝炎,家里没有富余的钱,她也不想为此花钱,便自己硬撑着,说这没啥,忍忍就好了。
母亲没上过学,但深知读书的重要性,她想尽可能多地省点钱,让孩子们都能多读书。那时大姐十九岁,二姐十六岁,三姐十三岁,哥哥十岁,我七岁,弟弟五岁,都正值读书的年龄。殊不知,母亲的病到底还是被耽误了,一步一步恶化成了肝癌。她经常疼得难以忍受,大姐就把盐粒炒热了,装在布袋子里,敷在肝脏位置,用以缓解她的剧烈疼痛。记忆中,母亲没有去过省城医院,没有去过地区医院,唯一的一次去县城医院,还是父亲用板车硬拉她去的。
疾病无情,母亲没有熬过那个多年未遇的寒冷冬天,在年底一个飘着雪花的深夜走了,离开了丈夫,离开了她挂念的六个孩子,我们的哭声响彻了雪夜。母亲走得那么匆忙,又那么让人心酸,母亲当时用的棺材,还是借用邻居爷爷为自己准备的水泥棺材。家里条件实在是不好,母亲操劳一生,都没能用上一口木质棺材。那几天,雪一直在下,大片大片的雪花染白了大地,封存了母亲的爱,更浸湿了我们的心。
每年的四月,窗外的杏花按时赴约。我骑上单车,来到郊外流向家乡的那条小河边。河的两岸,草色渐浓,蒙蒙细雨处,灼灼杏花缀满枝头,粉红雪白,灿若云霞。春雨、杏花、石板路,轻风细雨,游人如织,或踏青赏花,或睹花思人,我便是后一种。一花一世界,草长一世情。每每此时此地,我都会想起母亲。母亲去世时还不到四十五岁,她的一生正如这杏花,花期虽短,但渲染了春天,延续了生命。我俯下身来,将一只纸折的小船,放入刚刚融化的河水中,风掠过水面,小船径直驶往家乡的方向,那里是我的故土,那里是母亲长眠的地方。
记忆中,那个飘着雪花的不眠之夜,母亲艰难地抬起手,为我抹去眼角的泪花,孩子别哭,母亲不会走远,雪花飘飞时,就是我来了。抬头仰望天空,杏花和着不知何时飘来的雪花落到我的额头,一如母亲对我温柔的抚摸。天上的雪花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妈妈。
不经意间,雪花、杏花揉碎了泪花,沾湿我对母亲无限的眷恋。
本版题图 张宇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