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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08月15日 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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津味文学新作选登·小说
当你老了……(图)
吕舒怀 题图 张宇尘

  靳朝晖那天犯了迷糊。大半天,他伫立在南市慎益大街十字路口。正午的阳光刺眼,暑气蒸腾。恍恍惚惚间,靳朝晖感觉眼前的南市不像记忆里的那样——高高的楼、宽宽的马路和各式各样的店铺,使人目不暇接……靳朝晖甚至怀疑自个儿找错了地界儿。幸亏他扭脸朝左边一瞧,瞧见了矗立街口的玉清池澡堂子,确定并没有走错路。可他往右边瞧,发现淮海电影院不见了。靳朝晖固执地想:既然玉清池在,那么同一条马路上的淮海电影院就应该在,为什么有玉清池,而见不着淮海电影院?谁变戏法似的把它变没了呢?他的心凉透了——今儿个好不容易跑出来,算是又白跑了一趟。

  靳朝晖当然不明白他意识中发生了时空倒错,把此时此地当作了四十多年前——上世纪80年代的南市。当然更不知道这是他体内潜藏的一种病在暗中作怪,他心里挺别扭——没见着想见的那个人。靳朝晖拖起踽踽身影走到公交车站旁,在长凳上坐下,发呆地凝望着对面并不存在的淮海电影院。

  印象中,他不久前曾经踏进淮海电影院售票处。售票处开个小门似的磨砂玻璃窗口,窗口上方有个圆圆的洞,洞口里一张漂亮的脸上笑容满面,长睫毛忽闪忽闪地望向自己。靳朝晖不由自主地笑了,尽管前头排了十几个人等着买电影票,他心里琢磨关芙蓉一准儿给自己留了票,所以不用着急,叼根儿烟卷边抽边等。

  关芙蓉是他的同班同学,初中毕业都分配了工作,靳朝晖分在了二轻局,她在淮海电影院售票。靳朝晖对工作不上心,吊儿郎当,隔三差五请病假歇班,热衷于他的“副业”——倒腾“富余票”。现在售票处不在了,窗口不在了,熟悉的脸蛋也不在了。究竟哪儿出了岔头儿?

  骄阳似火,烤得靳朝晖脑袋发晕,眼皮不听使唤地开始打架。不知不觉中,他在长凳上睡着了。

  似梦非梦,一切曾经确实存在着。18岁的靳朝晖早在小学毕业那年就开始倒卖电影票。淮海电影院属于甲级影院,专放头轮新电影。靳朝晖聪明的脑瓜每每预测哪部新片子紧俏,便事先排队抢购几张或十几张预售票。等放映当场电影时,他晃荡于没有买到电影票的人群中,高声叫卖:“谁要富余票?”不少焦急等票的人围拢过来,以高出票价五分或一毛的价格争抢。靳朝晖很快卖光手里的电影票,钱往衣兜一揣,愉快地吹着口哨回家。

  那时候,靳朝晖倒腾的这类营生不叫“黄牛”,而称“卖富余票的”。靳朝晖卖富余票如鱼得水,得力于他有内应相助,正是女同学关芙蓉。关芙蓉不光长得漂亮,还通情达理,受了靳朝晖委托,经常给他留几张紧俏的电影票。靳朝晖受此恩惠,不报答觉得过意不去,就在影院对面的糖果店买袋大白兔奶糖,送给关芙蓉还人情。不料,这倒把关芙蓉惹火了,她说:“瞅你这副小气样儿,我念在同学情分上帮你,用得着你小恩小惠吗?看往后我还搭理你不!”靳朝晖见她误会了,便抹着额头上的汗珠解释:“我总麻烦你,得了实惠,论理儿该报答你嘛。”关芙蓉干脆用仨字儿撅他:“用不着!”

  靳朝晖不属于“合适憨厚”那种人,懂得知恩图报。而后,他固执地采取另一种方式报答。关芙蓉家住相邻的鸟市胡同,她爸爸早已过世,与母亲相依为命,家里没男人,重活儿、累活儿全靠关芙蓉一人支应。从某一天开始,靳朝晖担负起关家搬蜂窝煤、换煤气罐、买米背面的重任。街坊邻居发现关家突然出现个面生的壮小伙,满头大汗地忙里忙外,都以为关芙蓉交了男朋友。他们对关大娘说:“你家姑爷真勤快呀。”关大娘悄声答道:“嘛呀,八字还没一撇呢,小蓉刚领家来的。”街坊孙婶又说:“看面相、胖瘦,两人挺般配。”关大娘接茬儿道:“他俩名字也合——芙蓉国里尽朝晖嘛,倒像是有缘。”一旁,靳朝晖也听进耳朵里,脸顿时红了。

  日子像漂浮在水上的落叶,一叶一叶流走。

  靳朝晖照常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上班,天么天在淮海电影院售票处找关芙蓉囤票,开场前去大门口叫卖富余票。生活终归有转弯的时候,一天,他发现售票处换了新人,关芙蓉不在售票口。她病啦?靳朝晖赶忙跑到关家。关大娘笑眯眯地告诉他:“小蓉在班上呢。”靳朝晖又奔回来,瞧见关芙蓉站在电影院门前检票。他退出人群,躲到一边抽烟。

  等电影开场,关芙蓉正要关门那一刻,靳朝晖上前拽住她,问道:“你怎么把门检票了?”

  关芙蓉反诘道:“革命工作不分贵贱,你甭问。”

  靳朝晖略带愧疚地说:“是不是你为我‘走后门’犯了错儿,罚到这儿来检票?”

  关芙蓉说道:“哎呀,我们轮岗,备不住哪天我还回售票处呢。跟你没关系,少瞎琢磨。”

  靳朝晖转身离开时,关芙蓉唤住他,一本正经地说:“朝晖, 你一个男子汉应该好好干工作,别再卖富余票,没出息。”

  关芙蓉的话刀子似的捅进靳朝晖心窝,他低头不语。关芙蓉感觉话重了,又说:“朝晖,我真心希望你成为一个优秀的人。”

  靳朝晖似乎听懂了,讪讪地走开。

  有志者事竟成。靳朝晖有囊有气,回工厂踏踏实实干活,主动加班加点,在厂子“比学赶帮超”活动中获得了先进。他一心扑在工作岗位上,真没时间再去淮海电影院趸票,也抽不出工夫去关家帮忙。尽管如此,仍有一根线牵着他和关芙蓉。年底,靳朝晖被评为公司先进个人,戴大红花、上光荣榜。他打算向关芙蓉显摆一下,骑车直奔淮海电影院。正值进场放人时刻,关芙蓉忙着检票,猛然瞧见了靳朝晖,遂迎过来,逗他说:“老没见你,改邪归正不卖富余票啦?”靳朝晖牛气哄哄地说:“听人劝吃饱饭。上次经你教育我回厂上班,没费多大劲儿我就成了公司先进。”关芙蓉抿嘴笑:“吹牛吧你。”靳朝晖从怀里掏出一张先进模范合影照,指着最后一排,急赤白脸地说:“睁大你水汪汪的大眼睛仔细瞅瞅,那不是本人?我能蒙你吗?芙蓉,我现在应该算‘优秀’了吧?”关芙蓉凑过来低头细看,前额垂落的刘海轻拂着他的脸庞。

  关芙蓉显得比朝晖还高兴,说:“向你学习!希望你加把劲儿当上市劳模,登上北京天安门观礼台。”

  靳朝晖假模假式地谦逊:“我试试呗。”

  在以后的日子里,靳朝晖真是努力,年底不但评上局级先进个人,还“以工代干”调到生产科。他改不掉爱显摆的毛病,特意换上新买的制服前去向关芙蓉炫耀。路过慎益大街把角的食品店,靳朝晖进店买了板巧克力算作见面礼。当他充满玫瑰色想象找关芙蓉时,在淮海电影院售票处和大门口都没寻到老同学。也许是她今天歇班?靳朝晖转身跑到关家,不料撞了锁。愣怔当口,把他错当关大娘姑爷的孙婶对他说:“夏天最热的那几天,关大娘犯高血压,邻居帮小蓉拉她妈住进医院,没几天人就走了……”靳朝晖追问:“孙婶,那关芙蓉在哪儿?”孙婶说:“搬走啦。听说小蓉辞职,自个儿下海单干了。”靳朝晖心气一落千丈,照巧克力狠狠咬了一口,又喷出来:“呸!嘛玩意儿,这么苦!”

  靳朝晖不愿相信关芙蓉融入茫茫人海再难相见,那好比他的生活空瘪了一半。在之后的许多年里,命运给了他几次同关芙蓉“巧遇”的机缘——

  第一次:不久后的一天,公司派辆面包车送靳朝晖去局里开生产调度会,车子经过滨江道时,他发现一个熟悉身影,烫着“靳羽西”那样时尚的发型,坐在街口摆摊卖化妆品。那不是关芙蓉嘛?只怪车子飞驶而过,他扒后车窗凝望良久,直至面包车拐进另一条马路。散了会,已近黄昏,靳朝晖拎起造革公文包紧赶慢赶跑到滨江道口,却是人去影空……

  第二次:几年后。靳朝晖新婚不久,小两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里正播放新闻节目——某职工业余大学毕业典礼。节目也就短短几秒钟,但他还是吃惊地捕捉到关芙蓉的影像——她坐在一群成年学生中间开心地笑,画面转瞬即逝。靳朝晖腾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新媳妇嗔怪道:“干嘛呀,一惊一乍的?”他顿时没了脾气,喃喃道:“我上冰箱拿听啤酒喝……”

  第三次:又过了如许年。靳朝晖刚当上公司总经理,随代表团赴国外参加洽谈会。那天,他经过登机桥时,无意间朝下面停机坪瞥了一眼,蓦然瞧见关芙蓉从另一架飞机上走下来,穿一袭米色风衣,手中拉着旅行箱,风中她长发飘飘……靳朝晖在想:她这是旅游归来,还是回国探亲?

  第四次相遇更短暂、更意外:记不得哪年了,仿佛并不遥远。那天乌云翻滚、大雨将至,靳朝晖匆匆跑进超市买菜。当他推着超市小车刚走入大门,猛然间被什么所触动,扭脸回头望去,只见关芙蓉身穿一件黑呢子大衣,拎一兜水果跨进街边的轿车。他打算张嘴唤她时,轿车已然疾驶而去……靳朝晖有些忧虑:难道她如今仍然单身一人?

  第五次好像近在眼前:春节前,靳朝晖搬了新家,一套临街的三居室。外面纷纷扬扬飘起雪花,媳妇和孩子正在酣睡,四周一片寂静。他站立阳台上,呼吸着清新空气,遥望空阒无人的街道。这时,一对母子跃入眼帘。女人穿着红色防寒服,身旁的男孩背着提琴盒,两人边说边走向马路尽头……靳朝晖眼窝湿润了,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老同学可有了幸福的家。

  靳朝晖总觉着命运故意捉弄他,多次与关芙蓉擦肩而过,竟没机会跟她搭上一句话。

  “大爷,您醒醒……”靳朝晖耳边响起女人轻轻的呼唤声。他睁开眼睛,才发觉自个儿躺在地上,大概睡熟时从长凳出溜下来了。女人搀扶着他颤巍巍站起,重新坐回长凳上。女人关切地询问:“大爷,您是不是血压高啦?要不要上医院瞧瞧?”靳朝晖喘息片刻,朝女人摆手:“不用,我身体挺棒。”这时,他抬起头,突然惊叫道:“你,关芙蓉?”女人惊讶地倒退几步,说:“大爷,您认错人啦,我不姓关。”靳朝晖猛地扯住女人的衣袖,声泪俱下:“关芙蓉啊,我找了你好多年,想不到在这儿碰见你,老天有眼啊……”

  女人竭力想摆脱他的拉扯,可靳朝晖的手顽固而坚定:“我是靳朝晖呀!记得吗,咱俩中学同班同桌,你在淮海电影院卖票,我找你囤票;你鼓励我做个优秀的人。你怎么把这些都忘啦?真是的。”女人满脸惊慌和迷惘:“大爷,您多大岁数?我比您至少小三十岁,怎么可能是同学呀?您真认错人了!”两人纠缠不清。恰好,一辆警察巡逻车路过这里,将他们带到了派出所。

  在派出所,警察隔开他们,分别进行询问。那头,女人掏出身份证证明自己身份;这边,警察耐心劝导靳朝晖。他一直坚持说并没有认错人,唠唠叨叨地述说这些年对关芙蓉的思念。警察瞧见靳朝晖胸前缝着块布,上面写着姓名、家庭住址和家属手机号。警察安抚一番后,到外面去打电话。趁警察不在身边,靳朝晖脑海里萌发出一个念头。

  他借口撒尿,偷偷溜出了派出所,转个大圈儿找寻到一家超市,进店买了一板巧克力,返身又折回派出所。靳朝晖拉开房门那刻,意外听到儿子大伟的声音。他止住脚步,伸耳朵细听。

  大伟正向那女人道歉:“对不起。不瞒您说,我爸他老年痴呆,一会儿明白,一会儿糊涂,经常出门走失,光麻烦警察三番五次送他回家。家里呀急不得气不得,叮嘱他少出门,他哪听啊。一时没看住,他又跑出去啦。我爸认错人了,给您添这么大麻烦。您别在意啊,他犯病了呗。”

  女人倒是通情达理:“没关系,我理解。老年人患上这种病多痛苦啊,分不清今日是何时,认不清亲人和生人。你父亲把我认作叫关芙蓉的女人,大概我跟她长相差不多?”

  大伟惭愧地说:“不知道。姓关的女人我没见过,常听我爸念叨她。嗐,人老了,又患痴呆,琢磨一出是一出。您多包涵吧。待会儿我让他当面给您赔不是。”

  女人连忙说:“不用、不用。老人没走丢就好。”

  刹那间,靳朝晖脑海里逐渐清晰起来,仿佛从长梦中一觉醒来。他自问:我真的是老了吗?犯迷糊啦?可为嘛忘了一些人,有的人还记忆犹新?是啊,我将今日的新南市,当成四十多年前存储在记忆中的旧南市,把素不相识的女人当成关芙蓉,丢人不丢人?不丢人!他觉着自个儿没错,心存的朦胧情愫更没错。人生犹如一场梦,似真似幻,唯有记忆才是最好的证明,证明人这一辈子最在意的东西仍在心头,只可惜时过境迁、物是人非。靳朝晖握在手心里的巧克力,慢慢地融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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