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靛花巷三号:西南联大书信录》从无以数计的各式材料中,刨掘出公私信函,爬梳剔抉,觅得第一二手信料(之所谓“二手”,系出联二代、三代后人的访谈及收存)。二十年如一日,心心念念,筚路蓝缕,没有一刻懈怠,始终保持热度与恒心,从旧书摊、旧市场为读者抢救下这些资料。以书信形式连缀起西南联大故事。
作者没有停留于材料的披露、堆砌上,而是更进一步作了整理、解读工作。这些信件按时序年头编排,逐封阐释。前一封带出后一封,信中有信,为现下的年轻读者捋出线索,提供了一个了解、认识那个年代、那些人和那些事的快捷通道。
下册第249页朱自清致叶圣陶信。1945年8月中旬,日寇投降了,抗战胜利,也就意味着联大三校即将结束了联合办学。眼看着返回各自平津所在地很快就会提到议事日程上,然而在朱自清看来,随着人员的散去,耗费了大量心血的《国文月刊》就将不保,“弟意《国文月刊》停了很可惜”。朱为此于9月、12月两次致信叶圣陶——与联大合办该刊的合作方、开明书店负责人,商讨对策,结果是由开明书店独立支撑下去。原是联大参与其事的四名编委,惟朱继续留任(直至去世)。使朱如此不舍的这份刊物确实是抗战时期的名刊好刊,自1940年6月创刊以来,共出版了40期,刊载了二百多万字的内容。其办刊宗旨是研究解决国文教学中的若干问题,读者对象是国文教育工作者、文学爱好者。大到如何改进大学中学的教研,小到具体文章的错病句改正,不泛浮空论,重在实用、管用、好用。要知道,自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提倡白话文语体文这个任务远未完成,处在新旧文化的交替中,大量问题困扰着从业者,所以这份刊物受到国内广大教育工作者的好评和欢迎。为之撰稿的不仅有造诣高深的教授、学者,更有全国第一线的中高等学校教师。在战时经费、人手都相当困难的条件下,这份刊物在联大时期就坚持了五年之久,可说是同类出版物中绝无仅有的。
为了收入朱自清的这两封信,讲透这个故事,作者竟将这份刊物“厚厚的四十期”翻阅了一遍。就是因了这海量的披沙沥金,才让作者拥有了别人没有的宝藏,有了“只此一家,别无分店”的发现。
还是下册,第222页佘长年致陈幼珍。这不是一封实寄信,是一本笔记簿中手抄信的底稿。甚至可以推测它可能并未寄出,是一份“草稿”。写信者叫佘长年,写于1946年的端午节,收信人“希俊”,作者顺藤摸瓜考证出是陈幼珍其人。陈当时在联大先修班上学,入校不久就遇到了如火如荼的反内战争民主运动。她很热心,还参加了“民青”。“一二·一惨案”后,剧艺社迅速创作并排演出《潘琰传》剧目,陈饰演了潘母一角。闻一多为这积极分子题写了一条幅,上书十二字:“君子不可以不弘毅任重道远。”这时已是1946年的5月6日,正是闻先生最忙累的时候,忙了结民盟工作,忙刻图章为全家筹措路费。这封信的内容是对陈所寄《民主周刊》及“国是宣言”的读后感,称赞她“用直接的行动来表示爱国的赤诚”,认为“自由民主是一条最正直的人类共同理想之路”。
这封信让我们看到了当时的时代洪流、人心所向是什么,也看到了联大学运的影响有多大,触角有多广。作者用这封信作契机,大量笔墨花在介绍“国是宣言”的出笼与意义上,以及联大那一年的五四运动。作者在旧书摊上收来这个簿册,还居然找到了它的主人之子。这个本子可能父亲从未对儿子说起,也不知何时早已弄丢了。信上所要寄达的“希俊(陈幼珍)”听都没听说过。作者追讨真相的功夫,可见一斑。
如前例所示,这部书里所收信函,除了知名人士外,也收了些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只要道出某个侧面某条信息,能反映一定的史实,便有价值和必要。相信作者收存的联大信件远不止本书容括的这些,作者将这些而非那些收进来的用意,应是照顾到联大生活的方方面面,比如吃穿住行、教与学乃至业余消遣,如集邮、下围棋、打桥牌、收古董、淘旧书、摆地摊等等,展现了联大师生丰富多彩的情趣兴味及困窘百出的生活状况。
作者占资料之富集,由衷之热爱,将包罗万象的信件集束成册,所讲皆有实凭,事无巨细,靡有不知,左右逢源,旁征博引,如数家珍,可谓一位“联大通”。不过真要讲好,亦殊非易事。实在说,这其实也是个蛮有“风险”的活儿。且不说这些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信函,语体文体多样,有公文套话,有老式的礼数用语,有一大堆的敬词、谦词、陈词、冗词等等,与现代汉语是有一定距离的;再加之信主当时所处的环境、情势、背景,要将信件的前因后果、人际关系、牵扯当事各方的纠葛等讲清楚委实不易。
试举一例,下册第266页蒋明谦致胡适的两封信。蒋写信不是为自己,而是为物理系的薛琴访助教打抱不平。蒋薛二人一个学化学,一个学物理,当年在北大一起去拜访过胡适。后来蒋出国深造,而薛一直在北大继而联大,到联大即将复员北返的1946年,薛已在原地踏步了16年,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他有腿疾。这个病乃是其1941年被派往联大叙永分校,一路辛苦劳顿风邪入侵,患上小儿麻痹症所致。当时医疗条件很差,又没及时医治,造成终身残疾。他也只是行动不便,并未耽误工作。但是就在拟定北返人员名单时,系主任饶毓泰竟打算不再续聘薛了。薛为此写了一封长达三千字的长信,哀哀诉说了自己的遭遇及未来的不良后果。远在美国的胡适不知邮路漫漫,还是欲与饶保持一致,迟迟未复。薛转而求助北大学友蒋等人。在美读博并受聘美司的蒋很快致信未来掌北大校长的胡适,为其求情。但事隔半多月仍未得片语只字,于是再次表示,“切望学校当局对于此事作一个贤明公正的处置”,言下之意把薛丢下不管就是不公不义。北大经八年战乱人才不继,正谋复兴,蒋这样的人才正是渴盼延揽的师资之一。蒋深知这一点,也曾答应回去效力了,但见前信石沉大海,遂改变策略:欲迎还拒以退为进,赌说自己要重新考虑回不回北大。信写得软中带硬,绵里藏针。他的仗义执言最终使学校收回成命,使薛不致流落边陲,后也在北大作出了一定成绩。
严格说来,薛之疾实乃工伤,理当照顾。蒋急人所急,有胆有谋,展现了同侪间纯真的情意,对弱者切实有效的扶助。是人,都会有疏失犯错的时候,虽贵为教授也难免。解读这些信件时,作者似乎不吝溢美。可以理解作为晚辈后学,生恐对前贤有什么大不敬。其实大可不必,严肃的学者只服膺真理。王浩说过,“在联大,谁也不怕谁”,这封信生动具体地体现了这一点。让我们见识到联大时代民主的风气,人人平等。小人物可径向大人物求教求助,既会曲语又敢讥刺。大人物也能低下身段,垂首倾听,从善如流,有错必纠。
提倡民主也躬行民主,闻一多这一点尤为突出,详见下册第320页。客户来取印质疑是否为闻亲刻,闻对客户谦逊有礼,说如印章艺术方面没让他们满意要道歉。但不可怀疑作品的真伪,因身为献身民主事业的人“什么事都要做榜样的”,以此来加重说话的分量。真诚真实是闻先生最宝贵的品格,也是好作品的力量,更是信函的特有价值所在。
本书收录了不少照片,有的是首见,极难得。最喜的是装帧,那么厚的书,却可以平铺开看,深得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