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脏怦怦狂跳,如被擂响的鼓声。我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追赶着驶入车站的公交车,还是错过,31路公交车启动,呼啸而过。我放慢了脚步,回望一下八大关,郁郁苍苍的树林被涂抹了一层柔和的光辉。一片金黄色的法国梧桐树叶落下来,从我的头顶滑落,落到地上,翻卷了两下,不动了,很安静。凝神谛听,远处的太平湾涨潮了……太阳落下去的天空上方,五彩斑斓,金色、橘色、红色交织在一切,热烈地燃烧。而头顶上空的云彩,暮气氤氲开来,银色的云朵,仍然很轻盈的样子,但被镶了铅色的边儿。公交站外,是一片杉树林,有一丛紫薇,带着优美的弧线,最后一串紫薇花,在暮色中明艳动人……
此时,我才想起。我把买的沈从文的《边城》忘在同学的住处。这是1997年10月底的一个黄昏。隔着二十多年的时光,记忆里这个场景,无数细密的情感在这里生发。茫然地观望着公交车站候车的人群,我发现我与这个热闹的世界如此隔膜。暮色落到我的发梢,寂寥爬上我的衣襟,在一夕晚照中,处在人群之中,却感受到无边的孤独。
我错过了一班公交车,但没有错过沈从文。落在同学处的那本《边城》,是湖南的一家出版社出版的,在高密路学苑书店购得。正因为这本书的失落,我在一所学校的图书馆中,把沈从文的著作一一借阅。
1999年6月,我转到一家报社工作,报社办公楼临近高密路学苑书店。几乎每天午饭后,我都习惯性地泡在学苑书店,翻阅一会儿书。2002年,我在学苑书店购得一套岳麓书社出版的《沈从文别集》,如获至宝。这套书,装帧雅致,用纸考究,小开本,便于携带,适合枕边车上阅读。每一本书名都是张充和题写,书中还有沈从文、黄永玉的速写作为插图。
晚年沈从文走进文物的世界。他在面对万千文物时,生发出这样的感喟:“一些生死两寂寞的人,从文字保留下来的东东西西,却成为唯一联结历史沟通人我的工具。因之历史如相连续,为时空所阻断的情感,千载而下百世之后还如相晤对。”一旦进入写作的秘境,在湘西边城,在青岛海滨,在昆明翠湖,在暮色四起的午门城下,时时与沈从文相遇,仿佛相对晤谈,毫无隔碍。
生命流转,四季更迭。从2021年夏天开始,沈从文的著作和研究沈从文的著作,堆积在我的书桌上,摆放在我的窗台上,环绕着我的电脑桌,俯仰之间,皆是沈从文。工作之余,写作推进,我似乎很享受这种写作的进程。有时,解决了一个注释,也会开心半天。
3月中旬,二月兰、蒲公英、早开堇菜开花。鸟儿活跃,每天清晨纵情歌唱。伫立在窗边看画眉鸟,会想起沈从文的趣事。1955年前后,他与黄永玉一起在颐和园游玩。童心大发,在横的树上“拿”了一个“顶”,又用一片叶子舐在舌头上学画眉叫。叫声婉转,惟妙惟肖,像是两只画眉打架。沈从文轻轻地告诉黄永玉,是画眉“采雄”(交配)。沈从文会学七八种鸟儿的鸣叫。一个人,不管到什么年龄,葆有未泯的童心,有一颗赤子之心,就是艺术家。想到沈从文学画眉叫,会心一笑。
从写作沈从文的状态中抽离出来,走在浩荡的春风里,满眼皆是花朵。丁香花馥郁,海棠花繁复绚烂,樱花灿若云霞,花朵抚慰我的眼睛。可是,我的心仍然停留在沈从文的文学世界,逢人必说沈从文。身处花团锦簇的春天,我远眺沈从文在昆明的那个暮秋。
当年沈从文完成《看虹摘星录》后,处于创造的世界与现实的世界边缘。他独立在萧瑟的深秋,看到“住处对窗口破瓦沟中那两线白了头的狗尾草,在暮秋微凉风中摇动”。在梦与醒之间,“我已经离自己一个小时前那种向生命深处探索的情境也很远了”。沈从文擅长捕捉生活的场景,记录当下绵密的感悟:“我”正漂浮于过街小马项铃细碎匀称声音上,消失在为黄黯黯灯光所笼罩的空气中。一位作家离开他创造的世界之时,他创造的那个世界,遗世独立。沈从文最终抖落了强加于他身上的批判性的标签,而创造的世界,仍具有强大的吸引力。这就是时间的力量。
4月上旬,我根据新发现的资料,增订书稿。25日,校对完书稿。送女儿上学后的清晨,我蹲在楼前一大片盛开的鸢尾花前,看着浓郁的紫色花瓣上晶莹的露珠,忽然热泪盈眶。紫色的花瓣披离,在如剑的绿叶之中,格外醒目。这不是莫奈在吉维尼的花园中种植的鸢尾,也不是梵高的画笔下愁苦凝结的浅蓝色鸢尾花。这是人间烟火气的鸢尾花。传记动画片《至爱梵高·星空之谜》,有这么一句话,从脑海里蹦了出来: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团火,路人只看到一缕烟。我写的《坐看水云:沈从文别传》,就是让读者看到沈从文心中的那一团火。正因为心中有一团永不熄灭的火,沈从文观照婆娑世界、有情人间。诚如汪曾祺说:“他总是用一种善意的、含情的微笑,来看这个世界的一切。”
那一团火贯穿生命的始终,贯穿对文学的虔诚、对文化的热爱、对工作的热忱、对文物的炽爱。他在《长河》题记写道:“一个人对于人类前途的热忱,和工作的虔敬态度,是应当永远存在,且必然能给后来者以极大鼓励的!”我在写作这本书的过程中,无时无刻不受沈从文的熏陶感染,获益良多,怀揣着一颗感恩的心,庄严地写作,虔敬地创造,纯粹地爱人世间的一切。
在·线·阅·读
沈从文的执着
沈从文的后半生,倾力写了一部厚重的开山之作,这就是周恩来总理关心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
1964年,沈从文开始呕心沥血地撰写《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在《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后记里,他写道:
在一年多一点时间内,住处先后迁移六次,最后由鄂南迁到鄂西北角。我手边既无书籍又无其他资料,只能就记忆所及,把图稿中疏忽遗漏或多余处一一用签条记下来,准备日后有机会时补改。
1972年,沈从文因病回北京治疗。国家文物局传来意见,让他重新校阅被搁置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书稿。
来访的亲友对沈从文此时的工作和居住状况印象深刻,黄永玉在《太阳下的风景》中写道:
无一处不是书,不是图片,不是零零碎碎的纸条。任何人不能移动,乱中有致,心里明白,物我混为一体。床已经不是睡觉的床,一半堆随手应用的图书。桌子只有稍微用肘子推一推才有地方写字。夜晚,书躺在躺椅上,从文表叔就躺在躺椅上的书上。这一切都极好,十分自然。
室内的空间不够,就开辟室外的空间。沈从文一个人在一小间屋子里废寝忘食地工作,进行中国古代服饰资料图稿的修改增删和其他文物研究工作。“为了工作便利,我拆散许多较贵的图录,尽可能把它分门别类钉贴到四壁上去,还另外在小卧房中,纵横牵了五条细铁线,把拟作的图像分别夹挂到上面。不多久,幸好得到两位同好的无私热心帮助,为把需要放大到一定尺寸的图像,照我意见一一绘出,不到两个月,房中墙上就几乎全被一些奇奇怪怪的图像占据了。”
1978年,沈从文从历史博物馆调入中科院历史所。他的居住条件随后改善,增订书稿的工作将要完成。《中国古代服饰研究》数易其稿,出版也历经周折,直到1981年9月,才由商务印书馆香港分馆印行。这一年沈从文已是七十九岁的高龄。
沈从文一直在狭小的空间开拓文学的疆土,在简陋的条件下,开拓文物研究的疆域。写作与研究,是他的安身立命之所。
在人生的最后两年,他终于住进宽敞明亮的大房子。1986年6月14日《文艺报》记者报道:最近,在中央领导同志的亲自关怀过问下,著名老作家沈从文的生活待遇问题得以妥善解决……中组部下达了文件,文件规定:沈老的住房、医疗和工资按中央副部长级待遇解决。就这样,这对老夫妇终于在晚年搬进了一套五间的新居。乔迁新居后,过了几个月,沈从文的健康出了问题。后来,他中风,经过治疗后,他坐在椅子上发呆。他心中的长河,已经没有了回响,但常常流泪……
1988年5月10日,沈从文因心脏病猝发逝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