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根据古人类学家贾兰坡的描述，展望“下个世纪的古人类学”，是件挺有意思的事。贾兰坡说，最重要的工作无疑是搞清人类起源地点。最早的观点认为人类的起源在欧洲，也有学者认为在亚洲高原地区，后来多认为在非洲，因为那里发现了四五百万年前的人类化石。然而，我们也不能忘记脚下的这片土地。根据地质学家提供的材料，距今约530万年的上新世时期，珠穆朗玛峰北坡和喜马拉雅山中段并不高，所发现的化石及其他物质证明那一带为亚热带气候。据此，贾兰坡推断，巴基斯坦以东，包括我国广大的西南地区，更可能是“人类的摇篮”。他说，这需要从地下寻找物证，也需了解各国发现的材料，进行横向纵向的对比。能就人类起源地点达成比较一致的意见，下个世纪的古人类学家们就应该很满足了。

　　与贾兰坡院士面对面，是在1999年岁末。接过名片，我说：“您这是两员三院士。”贾老一笑，说：“我是古人类研究所的研究员。”他重复了名片上第一行印的字。其下四行是：中国科学院院士、美国国家科学院外籍院士、第三世界科学院院士、探险家俱乐部（世界探险中心）会员。末一个荣誉，是他在88岁那年被推选获得的。当时，他推辞说，我现在老得连小板凳也上不去了，怎么能和宇航员同称探险家呢？主持其事的美国人说，你钻过三百多个山洞，没有人能和你相比。

　　贾兰坡居住的大院，比邻中国古动物馆。展馆三层空间，被中科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的科研成果挤得满满当当。拜访贾老之前，我特意去参观，为的是能走近我们的古人类学家。

　　先前通过几次电话，成为见面交谈的由头。我使谈话成为答问式，尽管问题大都是常识，兰坡老人还是谈得兴致勃勃。问：从猿到人的进化，除了现有科研成果的反映之外，是不是还应存在中间环节？答：是的，由猿到人的进化，其中许多眉目我们还没能找到。问：周口店一带地下还会有古人类活动的遗存吗？答：肯定有的。但是，我们不能做发掘殆尽的事，要为子孙后代留些东西。问：非洲是人类的起源地？答：依据现有的材料，我推断巴基斯坦以东，包括我国西南地区，更可能是人类的摇篮。问：有人认为十二生肖是外来文化，您怎样看？答：没做过专门研究，不好随便讲。问：美洲印第安即中国“殷（商）地安（阳）”，可信吗？答：加利福尼亚海岸曾发现石锚古物，很像中国古代压船的船锭，我将照片介绍给国内一位航运史专家，他据此写文章，论证商代人曾到达美洲。

　　头脑清晰，谈锋也健，我面对的是一位九十有一的老人呀。看到我本子里夹着的古动物馆门券，兰坡老人说，报纸应多宣传古人类学知识；你去参观也是采访，可以不买门票的。又说，既然买了，我来签个名，作纪念吧。说话间，带我去看他的书房。书橱挡着三面墙，书桌上码着一摞摞书。老人在桌前坐下，用钢笔在门券上启功所书馆名的右侧，工工整整地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说，启功是多年的朋友，为古动物馆题写馆名，就是在这张书桌上。

　　我就势取出一枚明信片，请兰坡老人题字。明信片贴《鳇》邮票，并有我的题诗：“不理会任何一方的海龙王，你是黑龙江里的鳇，以鲸一般的魁梧，穿梭编织淡水流动的乐章……”兰坡老人看看邮票读了诗，对我说：“我们不写动物，写人。”在明信片上一笔一画地写：“好人易做，坏人难当。一九九九，十二，七”。随后解说：“好人易做，因为活得本色，光明磊落，一身轻松；坏人难当，因为尽做坏事，在社会立足，得装模作样，又欠着良心账，所以活得很累。”坏人或许活得并不累，我想。但是，我赞同兰坡老人的好人坏人观，因为那视角如童心般纯净。世态百相，概括归结为好人、坏人，在这阅世的极致之中，凝结着兰坡老人的是非判断和价值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