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奥地利克拉根福市新置石雕《静》，新华社称其为“出现在欧洲的第一件由中国雕塑家创作的现代雕塑作品”。我在报纸撰文《〈静〉思》，说“这第一，颇有点许海峰洛杉矶首开纪录的味道”，并就“走向世界”与“拿来主义”稍作发挥。我把短文剪下，与《纪念刘胡兰烈士就义三十周年》邮票一起贴在明信片上。邮票上有烈士雕像图案，雕塑原稿是1951年由雕塑家、美学理论家王朝闻创作的。

　　“新闻工作者与艺术家的分工只有相对性。王朝闻一九八八，十二，二三”，王先生在这件集邮品上题写的这句话，颇见他晚年文稿的语言风格。

　　让我没想到的是，王先生见到这张邮票，第一反应是惊讶。他说，刘胡兰雕像上了邮票，他不知道。他与夫人简平仔细端详，反反复复地看了一阵子，然后说，可能是山西纪念馆的雕像吧，不知道出了邮票。又问，哪年的邮票？我答，1977年。他听后，对简平说，那时不会告诉我们的。朝闻先生说，当年为塑刘胡兰像，先做了五六个女孩子头像。他指着书柜顶上陈放的雕塑让我看。接着说，女孩田桂兰、郭桂香都十六七岁。一边说，一边在纸上写下两人名字。王先生说，我在中央美术学院教雕塑课。塑像完成后，由几个学生去做放大样。很不满意他们的改动。说着，又让我看客厅里1米多高的铜像。他说，这是我自费由原作翻模铜铸的。

　　朝闻先生说，塑像时，模特是美院请的，参考着装姑娘的照片，初成一稿。塑像选取刘胡兰走向敌人铡刀的瞬间，着力表现其大义凛然的崇高精神。按照亲历者的场景叙述，初稿本为双手被捆身后。一天灵感突至，可不可以为英雄松绑？经与董希文、李可染讨论，决定去掉绳索，改为双手紧攥拳头，调动了各种艺术手段，来刻画刘胡兰临危不惧、献身人民事业的英雄形象。原稿完成后，请刘胡兰继母胡氏来北京，到革命博物馆去看。胡氏说很像，就是我们胡兰子。问哪里像？回答“展”——又仿佛“在”的发音，不知是山西话里哪个字，大概是指气质风度吧。

　　王先生为明信片题字，“新闻工作”之后，原没有“者”字。明信片已交给我，又要回去。他说，下半句“艺术家”有个“家”字，上半句“新闻工作”要有个“者”。又说，地方不够写了，本来还有一句：“都需要研究美学”。

　　先生以认真、严谨处世做事，包括他的文字他的著述，包括雕塑创作。

　　一年后，话题又涉及集邮。朝闻先生赞许我的集邮写作，说这可以丰富集邮活动的文化趣味。又说到了刘胡兰纪念邮票。先生讲，雕塑原稿放大雕刻石像时走样了。曾有为山西文水刘胡兰纪念馆重新放大雕像的提议，没能行得通，原因是时间长了，烈士纪念馆里那尊石雕像已经是文物了。朝闻先生说，这样讲不能说没有道理；但是，如果你写文章谈到这枚邮票，一定要给予说明。我回津后收到先生的信：“借邮票以抒发自己的感想，是一种有益于读者的写作方式。单就你对贝多芬或梅兰芳的纪念邮票所发表的感想来说，至少可以丰富集邮爱好者的知识，从而引起提高自己情操和人格修养的愿望。”信中又说到那张纪念邮票，“就它的政治意义来说，当然是可珍的。但它那经过放大而与原作颇有出入的雕塑，就不那么使我感到是十分可珍的艺术”。写信时间是“1989年12月25日凌晨”。

　　这张明信片上，还有一处题字：“雕塑雕塑。王朝闻”。同词重叠之妙，可以理解为深情声声，诗一般反复吟咏；也可理解为对于雕塑这门艺术本身的钻研与提升，精雕细刻，如琢如磨。王朝闻学雕塑出身，学生时代就读于杭州艺专。《雕塑雕塑》是他一部著述的书名。

　　这张明信片上，钤有朝闻先生的一枚闲章：夕不甘死。这也有故事。初次拜访王先生之前，我打电话给某文化机构，问：“王朝（zhāo）闻……”对方毫不客气打断我的话：“应念王朝（cháo）闻，你连人家的名字都读不准……”我向朝闻先生说起这件事，先生大笑：“强不知以为知，有些人就是这个样子。”他本叫昭文，在杭州艺专时，与一位姓陈的同学同名。两人一商量，他就改了名，典出孔子名言“朝闻道，夕死可矣”。王先生讲，常有人开玩笑，说这名字不吉利。我的应答是，马克思主义的“道”还没有“闻”尽，不甘心死呀。先生讲到这里，去书房取来一枚印章，对着哈哈气，用力在我的本子上印下四个红色阳文篆字：夕不甘死。

　　在明信片上盖这方章，是结识朝闻先生多年后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