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在天津内山书店,青年作家、诗人衡夏尔与现场读者分享了他的最新诗集《诗歌对人类无用》。衡夏尔1997年生于北京,毕业于波士顿大学。曾用笔名瑠歌,写有小说、诗歌、随笔等约百万字。《诗歌对人类无用》由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诗人通过117首诗歌书写了自己的人生体验。
如果说,诗人用凝练的文字书写,读者凭丰富的想象解读,其间已产生了第一层美感,那么,当诗人在现场以生动的语言讲述诗歌创作背后的动机与故事,便又赋予了作品另一种感觉。衡夏尔用生命去感受世界,以文字表达内心,他说:“写诗不是渲染情感,而是书写真实。”
以诗还原真实的自己
通过多重视角看世界
上世纪80年代,诗人是一个可以让人成名的职业。十七八岁的少年,在刊物上发表了诗歌,就意味着他在全国范围内被看到了。爱好文学的人们凭借作品互相认识、了解,成为朋友。到了40年后的今天,我们再动笔写诗,已经没有这种想法了。在我看来,任何时代,诗歌都是没有作用的,以后它也不会因为任何神奇的原因变得有作用,但仍会有非常多的人在写诗。就是这么一件奇怪的事,尽管始终无用,但是永远会有人投身进来。以前是偷偷写在日记本上,现在是写在手机备忘录上,只不过大部分人一辈子都没有去发表。
我这本诗集的名字就叫《诗歌对人类无用》。我不是怀着愤恨或讽刺的心态去说这件事,而是接受这个现象。从一开始写诗,我就没期待过什么回报,也就不会感觉沮丧和徒劳。这是我的创作背景,适用于这个时代写诗的所有年轻人。从2018年到2023年,我大约创作了400首诗,这本诗集辑录了其中精华。动笔时我21岁,今年我26岁。
一个诗人,并不会时刻在欣赏美景,时刻在忧伤,时刻在谈着一段浪漫的爱情……现实中的人不会这样生活。有时候可能我也会对着手机发呆、傻笑,这才是真实的我,每个人都有相当一部分时间是在琐碎的日常状态中度过的。我不想给自己“虚构”一种诗人的感觉,只想直视真实的自己,通过诗歌还原自己。
在我的创作中有两个核心观念:一是一切没有被写下的思想并非自己的思想;二是一切没有被记录的事物都将失去。如果一个人写诗的原始冲动是宣泄伤感,或者怜悯自己的天赋,那么他的创作大概在四五年之后就走到尽头了。只有一种写作模式能持续一生——不断地去寻找何为真实,不断地向陌生的世界迈进。
诗歌要真实,但小说应该尽可能地虚构。小说家以现实为范本,创造虚构的世界。如果一个小说家只写他自己,那是一种不负责任的态度,他有义务把各种情况概括出来。写小说对我帮助很大,打开了我的格局,提高了我观察社会的能力,提高了我的情商,改变了我与人相处的方式。我通过写小说开始理解大家生活中难以言表的尴尬,各种为难,各种诉求。当我把这种意识带回诗歌中,我写的诗更宽广了,不再只是唯我独尊的感觉,而具有了世界性,因为世界是带有多重视角的。
创作来自日常生活
主动发现其中道理
我很喜欢写动物,写动物就是写人。写《马肉》这首诗时我23岁,第一次去大草原。真实的草原大到无边无际,好像永远也走不出去。草原上有很多马在奔跑,或者停下来喝水。看到这样的场景,我深感震撼,我发现,草原上的马拥有一个非常广阔的世界。在那之前我只见过家养的猫和狗,或者动物园里的动物。诗情画意之下,我问牧民,这些马最后要去哪里?得到的答案是,卖到河北,做成驴肉火烧。突然出现的巨大反转让我意识到真实世界的张力——美好同时也会伴随着残酷。这种解构,正是对现实的关注和还原。
还有《蝈蝈》这首诗。那是一个秋天,我去北京的郊外玩儿,有个老农民帮我捉了两只蝈蝈。我把它们装进瓶子里带回家。没过多久,一只蝈蝈死了。为了让自己好受一点,我决定把另一只蝈蝈放生。它已经断了一条腿,我把它放入屋外的草丛。没想到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我总能听到这只瘸腿蝈蝈的鸣叫。我感受到了一种强大的力量,脑子里冒出一个结论——所有的生命都是平等的。所有的动物都要进食、排泄,都要被另一个物种管理,某种程度上,它们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
再来说《轮回》这首诗,其中的故事是我听来的,但绝对真实。黄土高坡上,有很多农民种玉米,夏天下地干活儿,玉米叶子像小刀一样,稍不留神就会被划伤。农民长年累月跟玉米打交道,种玉米、卖玉米、吃玉米糊糊。玉米糊糊很烫,他们端起碗就喝,有人因此得了食道癌。这里面有一种轮回性——人付出劳动,靠此谋生,却死于常年喝过热的玉米糊糊导致的食道癌。
我旅行时有一个习惯,不做攻略,找准方向就走,很可能会走到人迹罕至的地方。比如我写的《船》这首诗:
“一些船只像是腐烂了/被扔在一座巨大的垃圾场里/过了一会儿/我意识到/这里其实是退潮后的泥潭/潮涨后/它们就会离开此处/所有的地方都是失落的生活/所有的生活又都在茂密生长”
那时我走到福建省宁德市霞浦县一个小渔村,那里绝不是旅游景点,黄昏时我路过一片很大的泥沼,泥沼中有很多很破很破的船,船身的表皮和垃圾桶的表皮质地相仿。我的第一反应是,这地方是废弃船回收站吗?过了一会儿我意识到,等涨潮时船会浮起来,就可以出港了。这些船并没有报废,而是当地渔民每天出海捕鱼谋生的船,于是写下了这首诗。
日常的生活、人类的思想以及自然万物、城市风光中的意象,都是我创作的方向。有人认为我是道理先行的诗人,但我觉得,我是在主动发现蕴藏于生活中的道理。
当人生阅历足够时
想写环游世界的故事
过去大多数人都只在一个地方生活,一辈子哪儿都不去,反映到文学作品中,也是在讲述几代人在同一个城市、乡村甚至同一所宅院里生活的故事,故乡这个概念特别重要,成为一种文学经典范式。而如今的年轻人,起初在父母生活的地方长大,后来出去上学,再后来到了工作的地方,这种候鸟式的迁徙、“无根”的状态越来越普遍,也就自然而然地反映到了艺术创作当中。我认为会有越来越多的文学、电影或摄影作品基于这种不固定的状态产生,只蜷缩在书斋里的作家、地域性过于明显的作家,都不太能解读当下世界的复杂性了。
旅行对于创作者几乎成了必修课,其首要作用在于教导人们:永远不要把自己的经验当做人类的客观标准,每一个边缘之地对于当地的居民而言都是世界的中心,每一个宇宙的中心也都是世界的边缘。所以我们应该去解构生活,不要把自己熟悉的东西当成理所应当的、所有人都知道的、所有人都必须认同的东西。打破了这个前提,我们就可以在陌生与熟悉之间实现辩证统一。
说起日常,可能每个人都在一天天地消磨日子。我总觉得,人会被一种平庸的力量驱使,让你觉得生活很安全,可以不用太努力,不用担心,一直这么混着,直到衰老、死亡。未来,尽管显得不足以担忧,但对我个人来讲,仍是一个说不清的问题。这两种力量始终在前方,驱使着我去检验自己,去写作。
想成为一名合格的作家,终生学习是很有必要的。我对自己的创作生涯有一个长远的构思,希望在40岁以后,当人生阅历足够丰富的时候,写一个环游世界的故事。但我深深地感觉到,二十多岁的我还没办法去完成这样的创作,必须不断地去积累。
诗歌是我无法刻意丢掉的东西。我不会因为生活忙碌,或者在另外一个领域取得了成功,就忘掉写诗;也不会因为想要成为一名成功的诗人,就处心积虑地营销自己。对于诗歌而言,我只是一名普通的随从,我听见了它的声音,正如同每个人都能听见它的声音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