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在博物馆看到宋画的时候,我都会停留很久,惊叹于古人能把花鸟画得如此细致,那不就是中国古代的博物画吗?我心心念念想做个选题,把古画中的鸟和目前能在自然界中观察到的鸟做个对照。这个计划产生不久,我就发现了一本书——《形理两全:宋画中的鸟类》,作者陈水华把我想做的事做完了,而且还做得那么漂亮。陈水华是北京师范大学鸟类学博士、浙江省博物馆馆长。他用自己的学识把历史和鸟类学完美结合到一起。可以说,这是一部突破性地解读中国画的图书。
这本书打开了一个窗口,给予我们管窥宋画的机会。原来我国古人对动物,尤其是鸟类的辨识,早已有深厚的基础,且物种可辨识率居然高达88%。宋代花鸟画家,不仅描绘身边熟悉的鸟类,如麻雀、喜鹊、鸳鸯、八哥、珠颈斑鸠、白鹭、环颈雉、暗绿绣眼鸟、黑枕黄鹂、绿孔雀、红腹锦鸡、丹顶鹤等,还大量记录了偶然闯入视野的、包括猎捕中遇到和野外观察到的鸟类。画家对这些鸟类很可能并不熟悉,甚至并不认识,但仍将其认真地记录了下来。此前,我很难想象,像白额雁、花脸鸭、红腹角雉、楔尾伯劳、鹊鸲、灰椋鸟、丝光椋鸟、蓝喉太阳鸟、灰鹡鸰、北红尾鸲、领雀嘴鹎、黄腹山雀、蓝冠噪鹛、橙腹叶鹎、白眉姬鹟、黄眉姬鹟、黑头蜡嘴雀等鸟类会出现在宋画之中。这些偶然记录的鸟类占了宋画鸟类相当大的比例。
在我国绘画发展史上,宋代被视为写实主义登峰造极的时期,既不是指线描人物,也不是指水墨山水,而是指花鸟。如果要推选宋画的代表,应该首推花鸟画。花鸟画从五代至宋横空出世,完全描摹自然,其写实程度至今仍可与自然一一观照。任何静止的画面,均是连续画面的瞬间。宋代花鸟画工细、华丽、写实的程度,几乎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在中国绘画史上独树一帜,也最符合宋代的精神特征和形象气质。
书中,作者熟练运用丰富的文献知识储备,详细讲述每位画家和每幅画作的历史背景,文字通俗而生动,带领读者打开阅读宋代花鸟画的大门。以风格、道统、法度、传承四个章节的安排,构成了宋代花鸟画绘画史。
本书从宋代花鸟画微观宋代博物学,打破了科学和艺术的壁垒。从国际濒危到寻常鸟类,都能在宋画里看见。书中将画作中的鸟类和现实的鸟类照片做比对,指导读者去认识鸟类,并且借助这本书回到1000年前,去观察、体会博物之美。在这里,博物与艺术相遇,科学与美学统一。俗话说“一页宋纸,一两黄金”,为“纸寿千年”所限,宋画存世稀少,从宋代流传下来的花鸟画每一幅都弥足珍贵。此外,存世宋画流传分散。令人惊叹的是,这本书收录宋代花鸟画174幅,遴选其中精品68幅,并配有精彩插图200余张,我们可以据此深入宋代的花鸟世界。
书中以宋代花鸟画中的鸟为观察中心,扩至植物、环境、气候,展现宋代博物学的面貌。以博物学为尺规,反思中国画中写实和写意的真实内涵,进一步讨论宋画的美学价值,更重要的是,矫正和廓清了历代画论中语焉不详或自相矛盾的地方。
说到鸟,如果往前追溯,鸟类名称最早集中出现在《诗经》中,这部西周至春秋时期的诗歌总集,共305首,多为民间歌谣和祭祀乐歌。其中59首提到了鸟类,涉及鸟名31种。包括我们今天熟知的鹰、鸢、鹳、鹤、鸨、鹭、凫、雉、鸠、鹑、鹊、鸳鸯、鹡鸰、鸱鸮等,还包括两种神话鸟类,即凤凰和鸾。东汉许慎编著的《说文解字》,是中国最早系统分析汉字字形和考究字源的语文辞书。书中和鸟有关的部首包括“隹”“羽”和“鸟”,其中收录“隹”部首39字,“羽”部首38字,“鸟”部首115字。当然,这些字不全是鸟类名称,也包括描述鸟类特征和行为的字,如雌雄、翱翔、鸣等。被认定与鸟类名称相关的字共140个,其中有些是双字名,如鹧鸪、鸳鸯、鹦鹉和鸬鹚等。明代李时珍的《本草纲目》,被认为是我国古代最为系统全面的博物学著作,据考,其中涉及鸟类76种。
清康熙、雍正朝宫廷画家蒋廷锡曾绘制了一套《鸟谱》,今已失传。乾隆十五年(1750),朝廷令余省、张为邦等又重新绘制了一套《仿蒋廷锡鸟谱》,共12册,第一至四册随大批文物被运至台湾,现保存在台北故宫博物院,第五至十二册收藏在北京故宫博物院。这套《鸟谱》又名《清宫鸟谱》,是我国现存最早最全的鸟类图谱。
如果宋画能够全部保存至今,相信其中的鸟类种类及其描绘的精确度和传神度,完全可以编录一部《宋代鸟谱》,那很可能是世界上最早最伟大的一部博物学著作了。
总之,《形理两全:宋画中的鸟类》是第一部鸟类学家解读宋代花鸟画的跨界之作,更是当代博物学与中国画学之间一次别开生面的互鉴,使读者充分领略到宋代花鸟画的工致妍美、清新灵动,更时时惊叹于古人对自然万物的精微体察与深刻观照。在这“形理两全”的艺术背后,是画家们对世界的一份诚意,更是中国艺术界名物、博物、格物的伟大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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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鸟画的起源
在早期人类心目中,鸟类因能自由飞翔,离天最近,被认为是一类能够沟通天地和神灵的动物。鸟类又常和太阳联系在一起,成为太阳崇拜的象征。对于兽类,人类的感情比较复杂,既是抗争的对象,又是食物来源,因而敬畏参半。而对鸟类的感情,则相对单纯,崇拜和喜爱的成分居多。
在我国,鸟类形象最早可见于7000年前河姆渡遗址出土的双鸟纹象牙蝶形器中。器物的中部,绘制了一个太阳纹的图案,两侧各有一只鸟类的纹刻形象,鸟喙尖利带钩,状若猛禽。此外,还有6000年前仰韶文化时期的鹳鱼石斧图彩陶缸中,描绘了一只鹳鸟捕鱼的画面;商代妇好墓出土的4000年前石家河文化风格的玉凤,被认为是最早的神话鸟类凤凰的形象;2000多年前秦始皇陵出土的青铜鹤,既体现了逼真的写实功力,又具有高超的艺术水准。当然,鸟类艺术形象真正普及并进入大众的视野,还是在花鸟画出现之后。
中国传统绘画可以大致分为三科:人物、山水和花鸟。这是单就题材而言的,并不涉及技法。然而,因题材的不同,在技法上也逐渐呈现出差异。比如人物突出线条,山水注重水墨,花鸟偏倚色彩。
三科的确立,应在宋代后期,或者是宋之后的事情。因为北宋《宣和画谱》还是将藏画分立为道释、人物、宫室、番族、龙鱼、山水、畜兽、花鸟、墨竹、蔬果十个门类。当时,各门类的发展,已经不均衡。道释、人物、山水和花鸟呈现出明显的鼎足之势。随着发展,道释和番族归入人物,宫室归入山水,龙鱼、畜兽、墨竹和蔬果归入花鸟,于是三科确立。花鸟这一题材,一开始,也只是人物画的装饰。作为独立的画科,应该萌芽于南北朝时期。
边鸾(生卒年不详)是唐代最负盛名的花鸟画家,在中唐德宗时曾任右卫长史。边鸾擅画孔雀。据《太平广记》记载,德宗贞元年间(785—805),新罗国进献来一对孔雀,能舞,皇上宣召边鸾在玄武门画孔雀。
一只孔雀画的是正面,一只画的是侧背。翠绿的孔雀羽毛灿烂生辉,尾羽更如同点缀了金银首饰一般闪亮华美。“穷羽毛之变态,奋春华之芳丽”,除了技法娴熟,设色精美,边鸾对花鸟画的贡献,还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拓展了花鸟的题材。据记载,边鸾擅长画花鸟、草木、蜂蝶、雀蝉。《宣和画谱》收录边鸾33件作品,除了孔雀,题材还包括鹧鸪、鹊鹞、鹁鸽、鹡鸰、白鹇、鹭鸟、猴鼠、芭蕉、牡丹、梨花、桃李、木瓜等。可以想见,边鸾的实际创作内容,远不止这些,已经涵盖了花鸟画的多个方面。二是发展了花鸟画的“折枝”画法。所谓“折枝”,是指画植物花卉不写全株,只选择其中一枝或若干小枝入画。“折枝”花鸟的形式在中唐形成,不知是否首创于边鸾,但一定是边鸾发扬光大,从而声名远播的。五代时,“折枝”画法已较为普遍。及至宋代,已成为花鸟画最常见的构图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