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这是一般的小草？

　　确实不一般，他哑然，这草在地面上拋头露面的几率太低，只配用厘米计算的微末身段，却拥有一个高大上的名字：远志。

　　坐客笑谈嘲远志，故人书札寄当归。大不敬了，面对陆游诗中这味名草，他一时惶然，忍不住弯下双膝，细细把玩刚依准岳丈指点，从土里刨出的远志根茎。据说服用它，有益智、增志的功效。

　　四月的光打在身上，他在春深处忍不住思绪犯了困，确切说是起了惑，偏远山区支教三个月，却难见起色，任他使出浑身解数，照样水波不兴，那帮野孩子，生就汗珠子落地摔八瓣的命。他心里，打起了退堂鼓。

　　回城，到女朋友家本想寻一丝慰藉的，孰料，被抓了“壮丁”——正好帮我去挖远志！准岳丈的指示焉有不从之理，扛了锄头，亦步亦趋，随着老人家走进他的百草园。

　　中医世家，在县城有这样一片地，不稀奇，祖上传下来的。

　　非得今天下地？他很想跟女朋友电话中叫屈，到底忍了。

　　四月秀葽，五月鸣蜩！准岳丈特喜欢跟他拽文，知道啥意思吗？知道！他好像回到课堂上，面对老师提问，四月远志把籽结，五月知了叫不歇。《诗经》里讲过的。

　　叫你赶上个巧！准岳丈一副只差让他谢主隆恩的口气，咱家祖传炮制远志这味药，不是什么人都够格得以窥见的。

　　那意思，他得全程参与，还找不出拒绝的理由，这该多拧巴。

　　远志找理由拒绝人类挖它了吗？准岳丈似是自言自语，瞧见没，它的根茎还带着泥沙，春初秋末，那是土壤里最好的光景呢，任谁都留恋三分。

　　偏不让你留恋！心里堵着气，他下手就狠，将泥沙狠狠甩掉后，遵准岳丈之嘱，用水洗干净。

　　记好，晾到三成干就行！

　　三成干？他掌握不好这个度。

　　稍微变软就可以！准岳丈丢下他在阳光下忙活，进屋，有杂物翻腾声传出。

　　喝完茶，他手中塞过来一根木槌。

　　喏，把这些根捣碎！正愁一肚子气无处宣泄，他用足蛮力，对那些晾到三成干的根茎痛下杀手。

　　与他的蛮力相反，准岳丈小心翼翼扒开被捶碎的远志根茎，从根茎中间抽出木心，举到鼻子下面，嗅一番，叹息一番，丢到一边还惋惜一番。

　　远志的根茎本来就小，木心一抽，所剩无几，他忍不住多了句嘴，这多糟蹋药材？

　　不糟蹋药材，难不成让它糟蹋人心？准岳丈眯着眼睛，反问。

　　这其中，肯定有讲究。

　　果不其然，准岳丈把眼光丢向远志的木心，这木心性子燥，一旦入药，下口戟人喉咙，入腹令人心烦。

　　那《药性赋》里怎么说：小草，远志，俱有宁心之妙？女朋友的声音恰到好处响起，不愧生在中医世家，提的问题那么有针对性。

　　除了洗耳恭听，他别无选择。

　　你以为一味药丸炮制出来这么简单？

　　得用甘草水煎煮！准岳丈起身，回药房取甘草，当然，有蜂蜜水煎煮更好！

　　这是要把远志根的野性和不羁放纵的心完全收服啊！他若有所思。

　　不然呢？女朋友无端地冲他一笑，有那么点意味深长。

　　远志这味药啊，其药理是先去心，然后药效才走心！煎煮远志根的活儿交到女朋友手中后，准岳丈带着他走到诊室，指着案头一堆医典说，古方中但凡涉及提高记忆、增加智力，无不以远志为主。

　　这么神奇？他忍不住把目光投向药房，女朋友正执了蒲扇，在熬药的瓦罐上轻轻摇晃，间或还吹上一口温润的热气。

　　那味药中，有制药人的精气神在里面呢！准岳丈突然说出这句话后，便闭目不再搭理他。

　　以养神为由送客！准岳丈的惯常行径。

　　赖下去，绝非明智之举。

　　心随念转，他移步药房，跟女朋友道别，这药熬好了，记得发快递给我！

　　给你？女朋友不解。

　　让那些野孩子益智、增志啊！他觉得女朋友这一问实在多余。

　　殊不料，真正多余的，是自己。

　　女朋友摇头，你先把自己炮制成一味药再说。

　　把自己炮制成一味药？百思不得其解的他待要张口，女朋友眼神已跟瓦罐上升腾而起的汤药水汽纠缠在一起，无暇他顾。

　　他的目光百无聊赖地在药房扫描，一副对联落入眼帘：

　　厚朴待人，使君子长存远志。

　　苁蓉处世，郁李仁敢不细辛。

　　育李人敢不细心？心地不纯了，教育出来的弟子日后如何廉洁奉公？他心头一震，育桃育李育春风，支教时的远大志向啊！一念及此，有汗，从额头瀑布般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