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人爱说俏皮话,天津的人文历史、掌故传说、五行八作、生活百态,均能从俏皮话中反映出来。近日,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了谷正义编著的《天津俏皮话大全》,收录了3400多条有天津特色的俏皮话,是一部难得的历史文化资料。细读这些俏皮话,好似一幅幅奇妙的津门风情画浮现眼前。谷正义今年73岁,从当知青插队时开始有意识地搜集俏皮话,坚持几十年,留下了很多有意思的故事。
俏皮话生动活泼明晓哲理
展示出老百姓创造语言的智慧
我是土生土长的汉沽人。父亲20岁到工厂学徒,新中国成立后进入政府机关工作;母亲在家门口的国营废品回收站上班。我上小学时,放学就去回收站等母亲一起回家。那地方最多的一是废铜烂铁,二是旧报纸、旧书刊。我坐在地上翻书看报,学到了很多知识,养成了读书的习惯。后来我买书、看书、藏书、写书上了瘾,至今私人藏书有2万余册。
1968年,我初中毕业,到汉沽小马杓沽村插队落户。村支书得知我喜欢读书写文章,让我负责村里的通讯报道。我热情很高,接连写了几篇稿件,满心欢喜地送到公社广播站,结果人家一篇也没采用。村支书看出我心情沮丧,对我说:“踢头三脚总得有个过程,依我的笨眼光,你划拉的那些稿子,写的是农村事儿,说的却不是咱农民话,凉白开沏茶——没味儿。你得从这上头想想办法。”我记得特别清楚,这是我记下来的第一句俏皮话,时间是1968年10月。此语如一剂良药,让我开了窍。之前我写文章,没有甩掉学生腔,喜爱堆砌形容词,矫揉造作,干巴巴,空瘪瘪,不接地气,农民怎么能爱听爱看呢?
此后,我跟农民们打成一片,处处做有心人,从日常生产和生活中捕捉他们生动传神的语言,记在小本子上,并随时练着怎样使用。我把那些闪光的语言融入稿子里,写出来的稿子与农民贴得近了,有了活气儿,有了嚼头儿,有了泥土的芳香味儿。一篇又一篇稿子被公社、区广播站采用,还有的上了天津人民广播电台的头条,或者刊登在《天津日报》上。
天天跟农民打交道,我发现男女老少都能说上几句俏皮话。特别是有几个老农,肚子里好像装着一部“俏皮话词典”,讲起来一串一串的,妙语连珠,有机敏的对话、诙谐的调侃、善意的讥讽、辛辣的鞭挞。比如:一个人爱敲铲子、甩闲话,就说他狗掀帘子——全仗一张嘴;一个人不说空话,注重实干,就说他碌碡砸磨盘——实打实;一个人办事时遇到难题,办砸了,那就是兔儿爷掏耳朵——崴泥了。农民们在这些生动活泼的俏皮话中品味生活,明晓哲理,展示了创造语言的智慧。
知青干农活觉得太累,难免耷拉脑袋、嘬牙花子、发牢骚、说怪话。有一次被老农田大叔听见了,就跟我们说:“这人呀,哭也一天,笑也一天,太阳照样转,日子还得过,我送你们一句俏皮话,闭着眼睛坐二等——到哪站算哪站吧!”“二等”为何物?恐怕现在的年轻人全然不知,其实就是自行车后架,意思可能是略低于一等座,或者从天津人喜欢拿自己砸挂的幽默性格来看,可能是说坐这种车的自己是“二等公民”?
我白天参加劳动,留心搜集素材,晚上挑灯撰稿,稿件频频发表,逐渐有了点儿名气,受到有关领导的关注。1972年,我被选调进入区级机关,从事文秘工作,改变了人生命运。我也曾痴迷于诗歌,1993年在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了诗集《盐诗咸韵》,收录的全是我写盐的诗。蒋子龙先生为我的诗集作序:“他厚积薄发,写一首是一首,每一首都有自己独特的味道,都像盐一样有个沉淀、结晶的过程,因此才有分量,言近意远,别有一格。”
俏皮话蕴含历史信息
也与日常生活密切相关
天津人运用比喻、夸张、双关、谐音等修辞手法,创造了大量带有民俗色彩的俏皮话,记录了昔日的市井生活。比如与过年有关的俏皮话:灶王爷吃糖瓜——稳拿,说的是腊月二十三这一天糖瓜祭灶的风俗;大年三十儿的福字——倒贴,本意是取过年时“福到了”的彩头,实际是自嘲赔本儿;还有一句,三十儿晚上吃饺子——没外人,这一天没有串门儿的。
俏皮话不仅能表达思想感情,还蕴含着历史信息,一条有一条的来历,一句有一句的含义,浓缩了天津这座城市浩如烟海的历史。我常有这样的感觉:随手拿出一句俏皮话,都可能抖落出一段尘封往事。比如,天津是全国最早出现轨道交通的城市。1906年,天津电车电灯股份有限公司开通了环城有轨电车,俗称“白牌电车”。后来又相继开通了红牌、蓝牌、黄牌、绿牌等电车。白牌电车的路线是绕着天津旧城东南西北四条马路环行,其他牌的电车穿行于租界,故此出现了一句俏皮话:白牌电车进租界——岔道儿了。另外还有“两个没辙”,电车出轨——没辙、电车进胡同——没辙。从俏皮话中了解过去的天津,我感觉比从历史文献中看到的更生动,因为词汇是反映社会生活的镜子。
上世纪90年代,有一次我到大神堂村蹲点调研,小住了几日。所接触的渔民多豪爽、热情、嗓门大、能说会道,言谈话语间的俏皮话格外逗人发笑。一日晚餐,村干部和他的几个朋友用烈酒和顶盖黄的海蟹款待我。我乘着酒兴建议:“咱们边吃边喝边说,行不行?谁能说出一句关于螃蟹的俏皮话,谁就有权指定他人喝一杯酒。”众人纷纷响应,好像炸开了锅,你一言,我一语,脱口而出:属螃蟹的——横行霸道、翻了篓的螃蟹——到处横行、螃蟹吃豆腐——吃得不多抓得挺乱、钻进网的螃蟹——手忙脚乱、戏台上卖螃蟹——买卖不大架子不小、螃蟹夹豌豆——滚的滚爬的爬……酒浓,蟹香,语丰,引起一阵阵笑声。由此我想到,俏皮话本是一种民间语言,它和人民群众的日常生活密切相关。绝大多数渔民祖祖辈辈生活在海边,他们熟悉并常用的俏皮话自然带有渔村特色,散发着一股浓浓的海味儿。
我的女儿上小学四年级时,可能是受我的影响,也喜欢上了俏皮话。一个周日的早晨,我跟爱人因小事拌了几句嘴,到晚上吃饭时,还是谁也不理谁。女儿说了一句话:“爸爸,妈妈,我看你们是唱戏的吹胡子——假生气,都别装模作样啦!”说得我们俩都笑起来,烦恼烟消云散。
俏皮话散落在天津的街头巷尾
提炼于天津味儿的文艺作品中
我从1968年开始搜集俏皮话,共辑录3万余条,又从搜集、整理到求证、研究,日积月累,收获颇丰。2000年,我在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了30万字的专著《歇后语趣谈》,之后我想到了编著一部《天津俏皮话大全》。
我的想法很简单:一是出于爱好,五十余年的心血不能白费,总得留下一部有点儿分量的书;二是近年来很多天津民俗文化学者对天津俏皮话的研究逐渐引起重视,但多以报刊文章或小册子形式呈现,俏皮话应该出一本大书;另外,随着时代发展,许多俏皮话被淘汰、消失,我希望能加以打捞、保护,尽我之力全面辑录,准确诠释,使之入典,记录在案,流传后世。
《天津俏皮话大全》这本书还辑录了很多天津作家作品里的俏皮话。可以这样说,运用俏皮话,是天津作家的共性。比如民国时期的刘云若、李然犀,当代的梁斌、鲍昌、冯骥才、蒋子龙、林希、肖克凡、王松、天下霸唱等作家,他们作品中的俏皮话精彩纷呈,形成了独特的地方语言风格。
前些年,我在网上看到天下霸唱的小说《鬼吹灯》风靡一时,不知作者是何许人,买回来细读,发现小说虽不是以天津为背景,但天津味儿的俏皮话随处可见,比如:要饭的起大早——穷忙活、屎壳郎上马路——愣充美国小吉普……后来我才知道,天下霸唱是地道的天津娃,谜底揭晓,我惊喜不已,此后他的小说井喷式爆发,《天坑宝藏》《大耍儿》《崔老道捉妖》《窦占龙憋宝》……一部接着一部,我一本不落地买来收藏,也为《天津俏皮话大全》提供了大量书证例句。
我感觉,天下霸唱在深入生活上下过笨功夫、大功夫,对天津风土人情、生活百态了如指掌,他肯定也搜集了海量的天津原汁原味的俏皮话,需要时信手拈来,创造性地运用,多而不滥,戏而不谑,野性而不鄙俗,通俗中见神奇,直白里含深邃,文学语言特色鲜明,在天津乃至全国卓尔不群,独树一帜,我觉得是天津丰富的民间语言、民间文化孕育了这样一位作家。
天津人的幽默感与生俱来,骨子里就有诙谐的细胞,所以现在网上流行一句话:“天津人都会说相声。”俏皮话又是相声不可或缺的语言材料,因此在天津才会有扎实的群众基础。生活离不开俏皮话,与人沟通时,运用俏皮话,可以活跃气氛、化解尴尬,可以给自己带来自信,给对方留下好印象,这不正是俏皮话的魅力和价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