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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01月11日 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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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里的果树(图)
张强勇 题图 张宇尘

  我的故乡在湖南湘中,果树与村庄朝夕相处,彼此熟悉,互相守护。有村庄的地方就有果树,有果树的地方就有家。千年果树,千年村庄。村庄让果树枝繁叶茂,掩映着村庄的历史;果树使村庄丰衣足食,村庄的日子红火而美好。

  回老家,我喜欢在村庄里走走。田埂上、池塘边、山谷间,还留着我孩童时的足迹与记忆。及至长大,在外工作,回家依然会绕着村庄走一走,站在村庄的高处,会看到房前屋后的桃树、樱桃树、杨梅树和枣树,还有葡萄架。我走到村口,那里有一株高大的柚子树,站在柚子树下,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柚子香。

  这是一株高大的柚子树,树身粗壮、树干遒劲又有韧性,看上去像一个满手生茧的老人。犹记得,我在少年时去往学校的路上,和小伙伴们一起发现了它,正是冬天,树木落了叶,可那株幼苗的叶子却没有落。当时我们并不知道那是一株柚子树苗,只是因为好奇,见它长得和我们一般高,打心底里就有了欢喜,便也有了保护它的念头。从此以后,我们的目光始终都没有离开柚子树成长的过程,每天看着它努力地向上,昂起头,向着天空尽情地呼吸。有时,放学回家,我会小心地顺着叶子的纹路抚摸叶面,轻轻地拉拢树身,挨着我比试一番。只是还不到一个学期,树苗就比我高出了半个头。知道是柚子树苗后,看着它层层叠叠地往上生长着、伸展着,我们更加高兴,急切地盼着它长大、开花、结果。小学毕业的那个学期,也就是三四月间,柚子花盛开,香气扑鼻。记不得柚子树是哪一天开始开花的,有天去上学的路上,我看到它开出了四五十朵白色的花,在绿色枝叶的掩护下,羞答答地开放着。我还看到在另一侧的树枝间,又有一大片的花骨朵含苞欲放,似乎在积蓄着力量等着盛开。果然,一夜之间,它就热热闹闹、肆意张扬地开出了一大片的柚子花,开得热烈奔放,枝头上花瓣洁白如雪,香味浓郁。行走在乡村小道,空气中都弥漫着清甜的味道,把整个村庄都香艳着。等到花蕾结蒂,花瓣飘落,路面上便撒了一层柚子花,仿佛天空下了一场花雨。

  后来,我离开了村子,去了镇上读初中,又去了市里读寄宿高中。初中时,每到周末回家一趟,等到读高中,学校放月假,一个月放一次假。周五下午放假,周六下午要赶回学校上晚自习。回家也很仓促,和父母打个照面,简单地说说学习上的事,拿了生活费就急急地回了学校,哪还有时间想着村口的那株柚子树呢?有时就是想起来,因为匆忙或是学业吃紧,即便回到了家,从柚子树下走过,也顾不上多看它一眼,有时甚至忘记了它的存在,忘了它就在我回家和去学校的必经之地。可是,柚子树并没有因为我的疏离变得消极,反而生长得更快了。

  从柚子树边走过,看着柚子树长大、花开与结果。柚子在慢慢变大,染上了金黄色,好像一个个彩蛋,垂挂在大路边,我们的心思便开始不安分起来,会摘三五个柚子回家。这个秋天,我又来到了村口的柚子树下,枝丫上到处都是淡黄色的柚子,已经成熟了,有我的两个拳头那么大,紧紧地搂抱着枝干,垂挂在枝叶下,胖嘟嘟的样子让人看着就喜欢。

  四五十年前,村庄里最多的果树就是橘子树,橘子树和柚子树一样,都是四季常青,无论严冬还是酷夏,都生机勃勃,绿意盎然。房前屋后有,山谷山坡有,田间地头有,只要有容得下一株橘子树苗的地方,就有橘子树在生长。只是房前屋后的橘子好吃的很少,倒是屋后山坡上的橘子,不但果大、水分足,还好吃。记得老家屋边的那几株橘子树才挂果时,摘了吃水分倒足,就是不甜,开始父母并没在意,心想着等过几年,橘子树长大了,多施肥,应该就和屋后山坡上的橘子树一样了吧。可几年后,屋边的橘子还是不好吃,水分有,果子也大,可就是没什么味道,寡淡得很。后来,请了市里农科所的专家来,原来是地力太肥了,房屋遮住了阳光,光合作用不足。

  屋后山坡上的橘子树,也有些年头了,树身不高,枝柯交叠,密不透风。村庄东头的那几株枇杷树上的枇杷采摘的时候,山坡上的橘子树就开花了,一片片一层层一簇簇一树树,整个山坡都开成了白色,引来蜜蜂采蜜忙,蜜蜂全身的金黄色,在五月的阳光里很是好看,在花丛中穿梭盘桓。唐代诗人罗隐诗云:“不论平地与山尖,无限风光尽被占。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等到秋末冬初,屋后山坡上满是金黄色的橘子,橘子树却还泛着绿,在绿色叶面的掩护下,许多金黄的橘子都难以发现,有的橘子就生长在离树根不远的枝丫处,远远地看到了,用手去摘却又够不着。踩在树枝上摇摇晃晃,又担心撑不起一个人的体重,只好望着金黄色的橘子兴叹,将口里的涎水吞下。有的树上橘子已经很少,应该是被人摘走了,地上有三五个早已腐烂了的橘子,空气中就有了一种甜丝丝的腐朽的味道,也很好闻。在有着几分萧瑟的秋意中,满坡的橘树上垂挂着金黄色的橘子,分外温暖而惹眼,在秋日荒草寒烟中生出远意。

  收获橘子,并不是一个简单的活儿。橘子树身较矮,满是枝丫,一不小心,碰身触眼很容易受伤。采摘时只能弯腰躬身,时间一长又是腰酸背疼,等到摘了满满一篮,就是走出来都委实不易。好在现在的城里人喜欢到乡下体验农活,干脆就让城里人去橘林里采摘,自己只管过秤收钱。而城里人也不觉得吃亏,自己亲手采摘的果实,吃起来分外香甜,采摘虽辛苦,却更有一番乐趣在心头。

  村庄里果树上结的果实,几乎都是甜的。枇杷、杨梅、李子、桃子、橘子、柚子,还未成熟时是微酸的、略涩的,等到成熟,不但甜,还飘着香味。

  秋冬时节,我会给果树松土施肥,还尝试着咀嚼果树的叶子或树皮,有的还有一种酸酸甜甜的味道。咀嚼橘子树皮,开始有点苦、涩,等到咀嚼后,有汁液,便不再苦涩了,更有微微的甜,凉丝丝的,清爽舒服。枇杷的叶子洗净、煮沸,能治咳嗽。枇杷口服液,就是从枇杷和枇杷叶中提炼出来的。有的叶子没什么味道,比如葡萄、桃树、杨梅的叶子。枣子树皮生硬,难以咀嚼,含在嘴里也是苦涩的,无味无汁。只是这些苦,并不是真正的苦,偶尔尝尝的人也是极少的。

  《诗经》云:“谁谓荼苦,其甘如荠。”这种甘苦相依,苦尽甘来的滋味蕴藏着人生的真谛。其实,苦与甜是相对的。记得小时候,我家人多,父亲是乡村教师,爷爷、奶奶老了,我们都在上学。母亲在生产队出工,只能勉强算一个劳动力。见此情景,队里一位远房叔叔经常和我妈说,现在辛苦,等老了会享福的,也就是先苦后甜的意思了。有句老话说,不吃苦中苦,哪知甜上甜。人的一生就是一个苦熬拼搏的过程,也就是艰难吃苦的过程。就像果蔓蒂根是苦的,而甜的是结出的果。苦,虽难以言说,却是最耐人寻味。

  在村庄的东头,还生长着一株李子树。树身并不挺直,歪歪斜斜,主干有拳头那么粗壮,只是主干生长到一米高后,横生着三五枝干,又生长着无数枝丫,看上去无人修剪的样子,只是它的主干,应该是经历了无数刀斧的砍斫,留下很多的疤痕和树瘤,就是现在,它也是无主的,自然而又自由地生长在村子里。

  那年的秋天,我心烦气躁,本来高考不顺,好不容易找到一家补习学校,却一直不能开学,闲在家里心慌慌的。我一个人在村庄里转,看什么都不顺眼、不顺心,走路都踢着石子,或是朝路边光秃秃的李子树踢了过去,发泄一番。可李子树并不羞辱我,也不恼怒我,依旧安静地站立在那里陪着我。春天来了,开着白色、红色、紫色的花,花瓣下是三五片细长的绿叶,如弯弯的柳叶眉,清秀可人。还不足半月,花瓣谢落,在花蒂上结出一颗颗小果实。那时的我是巴不得花儿早点谢落,早点结果。现在想起来,我那时是多么无知与残忍。

  秋冬时节的乡下,本来就少有人家的村庄,家家都闭户不出,更显寂寥得很。我的目光投向那些不知名的细碎的野花,它们在残垣断壁的缝隙间,独自生长开放,有的在田埂上、溪涧边,或是石坎间,隐隐约约地生长着几片绿意,开着几朵小白花小红花,点缀着乡村的生机,给这萧瑟的寒冷增添了一丝生气,给人暖融融的感觉。

  寒风凛凛的时节,谁又会去注意枇杷树上开着花呢?就是那一簇簇的花蕾,在枇杷绿叶的掩护下,没有花香,毫无美艳之态,像淳朴的村姑,淡淡的、素素的,有的还躲藏在枇杷绿叶之间,一点儿都不招人。谁又会去注意枇杷树上花开的是什么颜色,红色、黄色还是紫色?开成了什么形状,菱形花或是喇叭花?没有人注意,没有人在乎,没有人欣赏。也许,大家更看重的是落花后的果实。

  枇杷树上生长出淡黄的暖色,那就是枇杷树开花了。小时候,丝毫没有注意到枇杷树是什么时候开花的,它总是在头年的秋天里,开出一簇簇的花蕾,昂首向天,似乎要告诉大家,在寒冷的时节,也要奋力开出花来。等到来年的四五月,满树黄色的枇杷缀满枝条,“五月枇杷黄似橘”。枇杷挂在树上,远看像黄色的灯笼,近看像悬着的乒乓球,通体金黄晶亮,引得人口水直流,伸手可摘,张口可衔。到树上摘一颗,剥了皮,水灵灵,肉鼓鼓,果汁四溢。放入口中,甜甜的,嫩嫩的,满口生津。初夏时节,并没有其他的时令水果,枇杷便成了村庄里的美味。在我的记忆中,枇杷不是甜得发腻,而是甜中有点酸,酸中又带着淡淡的水分,像初融的江水汩汩滑过干枯的喉咙。

  秋冬时节,正是采摘橘子的好时候,却是枇杷花开时节;春夏时节,正是采摘枇杷的好时候,却是橘子花开时节。自此,乡村水果不断,时有时新,直到冬日里,村庄里的果树上依旧结满了各种水果,便是人间最美好的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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