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过年,总觉得人心惶惶。
好像还在穷时候,明明知道超市也就放一两天假,可还是怕它们会一年都关门似的,要赶紧将过年所需的东西全部采办回来。还有,给亲戚朋友买的礼物,趁着快递停止接单之前,也要尽快寄送出去,还要为礼物轻重,不知是否妥当的缘故,在人情上纠结一番。
山东人总是礼节为上,嫁到千里之外的塞外,也还是在年节到来的时候,拘泥于礼节,小心翼翼地怕一不小心就在这节骨眼上犯了错。这几日说话也格外谨慎,凡是消极的话,一律扼杀在口内,不准自己说一个“死”字,好像说了就真的会死了一样。平日写作,一直都在宣扬生死皆是世间日常,但一到年关,就不这样想了。
电脑好像也累了一年,跟周围人一样无心工作,忽然就罢了工,无论如何也打不开,只好出门去修。透过车窗,看到马路上行人似乎也少了起来,许多店铺早早地就关了门,好像人们都跑去忙年,好像“年”是一年到头最大的事,不将它忙好,忙得体面,就过不了关,来年的日子,就不能顺利。
电脑店里,一个顾客在很认真地跟老板讨论着,过年时一定要去逛逛本地的博物馆,年年都说去,结果说了好几年也没有去成。另外一个顾客,大约是熟客,跟老板絮叨地说起大学毕业的同学,这一年的人生起伏。店铺门外的马路牙子上,站着一对母女,提了一堆刚刚从超市买的米面粮油之类的年货,大约等车等得有些累了,便将手里的东西放下,不停地抬脚朝路灯慢慢亮起的马路上张望。
等我出门坐车的时候,看到马路牙子上一个被风吹开的袋子里,一大瓶洗衣液孤独地“站”在那里。一直到我上了车,也始终没有人来取它。我想那对母女大约正在车上,或已到家,彼此正絮絮叨叨地互相埋怨,说忙年忙得晕头了,丢三落四……
回家后看到阿妈正拿着手机,靠在窗前,一边吸烟,一边不停地给人发微信语音,里面还时不时地传出即兴唱歌的声音,我便问:“您是不是谈恋爱了啊,天天不离微信,做饭聊,吃饭聊,扫地聊,睡觉还聊,业务简直比我们上班族还要繁忙。”老太太听了哈哈大笑,说都是一群六十多岁的老太太,闲着没事,不会打牌,不会跳舞,不会写字,也不会上网,除了微信聊聊天、唱唱歌,还能干啥?
那你们朋友圈里有没有老头聊天?我好奇地问。
只有一个糟老头子,八十多了,快动不了了。阿妈又哈哈大笑。
为了帮我们照顾阿尔姗娜,一晃,阿妈从草原来到城市已整整十年。她像一个在工作岗位上忽然厌倦的人,常常有从这种日复一日的琐碎日常中出逃的欲望。就在前天,她孩子一样执拗地朝我发脾气:“不管飞机票有多贵,我今年就要带阿尔姗娜回呼伦贝尔过年!”可是最终,她还是在昂贵的机票、遥远的距离和寒冷的天气面前败下阵来,叹一口气,放弃冲动,说还是等暑假的时候再回去吧,那时天好,可以到处走走。
于是,她很快又退回厨房,为一家老小洗菜做饭,或跟在阿尔姗娜屁股后面,一边喋喋不休地抱怨、训斥,一边马不停蹄地收拾着乱七八糟的玩具,或跟幼儿园里认识的老太太们漫无边际地微信闲聊,度过这日复一日、千篇一律的时光。
听到窗外有性急的人,已经开始断断续续地放一两声爆竹出来。忽然想起小时候,每逢这时,父母都会叠一些纸元宝,元宝上还要贴半截手指肚长的红纸片,而后放在灶火前,洒上一盅白酒,再点燃了,让我跪在蒲团上磕三个响头。我总是一边磕头,一边注视着蓝色的火焰。头顶是稀疏清冷的梧桐枝杈,一只麻雀从睡梦中惊醒,扑棱着翼翅,飞去隔壁家庭院。满天都是清亮的星星,一颗一颗,好像被人在过年前清洗过了。邻家男人轻咳了一声,女人则絮絮叨叨地说着明天除尘扫洒的琐事。我一直看着那火慢慢地熄灭了,一阵风来,将灰烬吹到炉灶边上,而后捡起蒲团,吸溜着鼻涕,跑进炉火轰隆轰隆燃烧着的堂屋里去。
这是二十多年前的旧事了。一晃,我已十年不曾回家过年;异乡,就这样不知不觉成了自己的家。夜色已经完全笼罩下来,我在暗夜中,听见新年的脚步,正啪嗒啪嗒地由远处赶来。
本版题图 张宇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