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虽然没有“语法”的概念,但是很多诗人遣词造句灵活多变,可称是语法运用的高手。语法理论如果用得好,古诗文中很多捉摸不定的语言现象即可以得到鞭辟入里的分析。
例如杜必简《夏日过郑七山斋》的颔联“薜萝山径入,荷芰水亭开”,原本只是“薜萝入山径,荷芰开水亭”的倒装,却是化平庸为精致。五言写景诗句,比较常见的两个句式,有“名词+名词+动词”,又有“名词+动词+名词”,这一联即属于前者,而该诗的颈联“日气含残雨,云阴送晚雷”则属于后者。诗人将颔联倒装,不但是为了与颈联的结构加以区别,更是基于形象感的考虑,或者说是基于诗人自身观察事物时真实感觉的依据。薜萝、山径同可谓“入”,荷芰、水亭同可谓“开”,则句中意象联合紧缩,形象感更突出,不但使薜萝、荷芰有所依托,山径、水亭也彰显神采。
有趣的是,该诗颔联可以在上述两种句式之间转换,而颈联却不能转换成“日气残雨含,云阴晚雷送”,否则其中意象的主宾位次就混淆了。再如杜必简《旅寓安南》诗句“积雨生昏雾,轻霜下震雷”也不能倒装。很多诗句都是如此,倒的大多可以正回来,只是效果有可能大打折扣,而正的却未必可以倒过去。足见,倒装句的形成,不是无条件随意可为之的,而能够使用倒装句表达观察感受的,真可谓体现了语言对诗意的巨大助力。
倒装的必要,实际取决于诗人的“感觉顺序”,诗人一定是这样感觉的,于是这样写出来,所以古人虽没有语法概念,却能合情合理地修辞。
葛兆光先生《唐诗选注》就曾谈到感觉顺序的问题。他说王维《山居秋暝》“天气晚来秋”这一句“把‘秋’字放在句末似乎不太合语法,但很符合感觉的顺序,因为天色近晚才能感到凉意,而感到凉意则意识到秋天的到来”。我们合理地、有限度地使用语法,应该是要去解释古诗文的难题,而不是要让古诗文的语言现象硬合于今天所谓语法规范,如果真的有人说这句话“不合语法”,那试问王维要符合的是哪家语法?又请问张说的“荒亭白露秋”、上官仪的“蝉噪野风秋”是不是也都很别扭?我们不能让语法的惯性束缚住我们自己的思维,甚至去束缚古人的艺术表达习惯。
当然,古人也会有刻意制造语言“陌生化”的时候,但是洗练的语言常常有不可企及的自然。在有限的句式里,无论是倒装还是省略,无论是脱口吟出还是推敲反复,那些跳跃式语句最真实的依据还是诗人和世人感觉的顺序,诗人的感觉顺序也许是独有的,而世人的共鸣却是普遍回响的。
如李颀的名句“关城树色催寒近,御苑砧声向晚多”,葛先生评价说:“这里故意倒着说树色使寒气迫近,一方面为对仗,一方面使语言更远离日常话语而富有诗味。”其实,“关城”这句大可不必视为倒装,“关城的树色,以视觉的效果,催人感官上的寒意陡然增进”,这意思不是很通顺、很生动吗?大概诗人不会是先有了一句“关城寒近催树色”,然后再斟酌加工吧?“关城树色催寒近”和“关城寒近催树色”哪个更符合人的感觉顺序,这不是很显然的吗?
但凡倒装句,应该用倒装后的语法去分析,方能得其别致之妙,但不是倒装的,则不必强行试着倒回去。对李颀同一诗中的“朝闻游子唱离歌,昨夜微霜初渡河”二句,葛先生反而不同意方东树《昭昧詹言》将之论定为倒装,他认为假如将诗句还原为“昨夜微霜,朝闻游子唱离歌初渡河”,句法太特殊,转弯抹角过了头,他认为“可以把这两句看作只是在时间叙述上有意倒叙:早上听见你唱起别歌离去,昨晚薄薄的霜初次降在河这边”。以倒叙代替倒装,犹五十步笑百步;况且难道只要是时间上先说今天再说昨天就一定是倒叙吗?其实这两句就是一种自然的口吻:“早晨听到游子唱离歌,这大概就是要启程远行,哎呀,你看看你选的这个时候,昨晚秋霜刚刚渡河,你今天就要启程,正是寒冷时刻,太愁人了!”于是后面才接着说“鸿雁不堪愁里听,云山况是客中过”。这不是非常自然的口语吗?和倒装、倒叙有什么关系呢?
感觉的顺序是怎样,意象的排列就怎样;感觉的顺序是如何,语气的抒发就如何;我辞记我见,我句写我说——那些讲究锤炼语言的古人,但凡达到一定层次的,大约不会违背这艺术表达的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