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雪。
宋人字句,得雪精神。
好雪就是这样,细密、轻盈、从天而降飞舞着,一定是散花般的姿势,无须过多比喻、拟人和夸张,即便从物理意义上讲它也是花的样子和姿态,从高处轻轻散下来的,并非沿直线坠落的六角形冰花。
北宋崇宁三年(1104)冬至日,词人李之仪经过长江边上的安徽采石矶,作有《蓦山溪·采石值雪》:“蛾眉亭上,今日交冬至。已报一阳生,更佳雪、因时呈瑞。匀飞密舞,都是散天花,山不见,水如山,浑在冰壶里。”描绘了冬至日阳气生发,瑞雪纷飞,山水如在冰壶之景。李之仪就是写了“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的那位词人。词人殁后十年,宋室偏安临安,版图只余南方一隅,疆土北至淮水,已是地理意义上的南北分界线以南。南宋臣民从此难以见到纷纷扬扬、草枯鹰疾的真正的北方大雪,更无缘欣赏“燕山雪花大如席”的盛大雪景,留下的只有低吟浅唱、清丽婉约的江南温婉。冬天,还是要有雪的,大雪纷飞的冬天,雪是冬之魂,有雪真精神,大雪能长大精神,心里委实期待那样的匀飞、密舞、散花,更佳雪、呈时瑞。
一周之内,津城已下了几场雪,密度是有了,起初量却不大。气象预告吊足了胃口,公众号煽情帖子已在怀念上一场雪的时间,像是被亏欠和辜负已久的嗔怪与埋怨。我们有理由相信雪是有灵气的,它天然是童话故事里的修辞,白雪本来就是装扮童话世界的绝佳道具,比如白雪公主和白雪里的那些故事。有雪的日子,人可以变得慵懒,变得任情和暧昧,也想进一步逃离庸常的日子,以看雪赏雪听雪戏雪的名义,或者踏雪寻梅、煮雪烹茶,或者以雪为由打问那像刘十九一样的朋友们: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雪初至,只有视觉意义上片刻的白,到底也是白了,得赶紧拿手机拍下,得赶紧在微雪渐弱的当儿去看去记录去观察,也是赏雪。一开始,落在车上的雪,除了前挡和号牌上的,都不舍得清除,上路行驶,仿佛要告诉别人自己穿过风雪,来自遥远的雪乡,得了雪的额外馈赠。所有经过白雪装饰的地方都变得比先前更加生动,一道白边或者一面白顶,巧妙地弥补了冬天惯常的灰色调。大雪既来,出行计划不变,似乎没有人真正愿意拒绝一场雪,就算带来了诸多不便,也会被刻意忽略,就像没人会拒绝童话意义上的雪天故事。无数大雪纷飞的故事合集汇成了我们念兹在兹的过往,也成为许多兆瑞寓吉的开始。
雪还在落,地气仍暖,路面初不存雪,只有很少地方能留下雪的痕迹,人们依然兴奋于有雪的日子,借着扫雪与雪亲密接触。城市地标建筑旁早已聚集了抢发头条的拍摄者,从不同角度记录和展示着雪与城的构图,发布一场雪与一座城池的邂逅。周三,雪大,地面渐有积雪,厚处已可没足,是有点儿雪的样子了。旷野之中,鸟雀们已然慌张起来,起起落落在雪中觅食,蹦蹦跳跳叽叽喳喳,似是埋怨雪搅了它们的生活;偶有大鸟从芦花顶白的苇丛中箭一般飞起,也有爪印踩过枯荷立雪的冰面,用单反长焦推拉近观,翅羽溅起飞落的雪雾分外美艳,像白色舞台上华丽的舞者。
朋友圈里的雪好像比真实的雪大得多、广泛得多、好看得多,所有渴望冬雪的人几乎在同时合谋于虚构一场温柔的雪,终于把盛大的雪影呼唤来了。这场大范围的雪涵盖华北及更多地区,各地的雪、雪中的人和畜、山川风貌尽现屏端,京城的宫墙、津沽的高楼、忻州的羊群、晋南的狗……一时间异于平常。有雪的日子,必然与众不同,我们有理由相信,雪也是一种审美,是少年的童趣的,也是艺术的文学的。所有人的朋友圈,像同时奔跑在少年时代的雪天,将所有关于雪的喻义融汇在笔端,他们为一场雪等着,盼着,爱着,怀念着,期待着,欢呼着,在积雪的深处沉淀时光,在覆雪的大地上踏雪巡弋。
逢雪日,人皆尽兴。人间沐雪,天地一色。当然期待着心目中的山河银装遍地覆白,哪怕城市也在一时间白茫茫的,美成一道无边的风景。于是,依然对更大的冬雪抱有期待,依然希望有雪带来的止不住的惊喜。每年的第一场雪都让人格外期待,而今年的“第一场雪”竟是几场雪接踵而至,几乎首尾相连,得此眷顾,大呼过瘾,当然也是几个接连不断的惊喜,连雪带来的那点不便也似乎忽略了。周四,晨起试着跑步,雪映路白视野颇佳,雪中奔跑完全不同于以往,需要控制速度和保持肢体平衡,防冻和防滑当然是必要的,但真正跑起来完全没必要担心,尤其一夜冬雪之后的清晨,完全没有人车涉足的路面仿佛铺了厚厚的毯子,舒服得很,咕吱咕吱的脚步声有些轻柔,像同时有一支乐曲伴奏,一旁的月牙河已经封冻安静得像闺阁里的姑娘。跑完,拉伸,往回走的路上依然人少,沿途用手机拍了未被打扰的雪地,有倔强的枯草顽强地雪中摇摆,有黝黑的枝丫铁槊般雪中挺立,连近处的鸟与小兽也不惧人,早起忙活着一天的生计,一场雪似乎终于让天地万物坦诚相见。
天色向晚,雪犹未止,交通不便,弃车步行。只身河边继续寻找匀飞密舞的散花雪,深色衣领上又一次鲜明地落满细雪的颗粒,如镶钻的装饰,这几日的雪好像没有真正停歇过,时有零星的飞雪。果然,接着雪落,如絮,继而渐大,真的有了“匀飞密舞”的样子,抬头看去也有了“散天花”的规模,翩然如羽,朵朵剔透,沾在眉毛眼睑和棉衣毛领上。迎着雪舞并不觉寒冷,亦无须遮挡,仿佛这雪是洗礼之物,需承接而不是躲避,需赞美而不是忽视。
周四至晚,雪落未歇,人们始惊:这雪也太大了吧。
周五一早,雪止,全城动员清雪,铲刮声四起,那雪厚得嘟嘟囔囔,像满脸粉装的盛唐美人。
写于2023年12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