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地处九河下梢,是一座神奇和寻常交叉杂糅的城市,中西合璧,古老年轻。天津人灵气隐忍,既幽默风趣,又随意内敛。天津作家离不开特定的地理环境和文化土壤,文学不仅抒写世道人心,表现人性,也能写天地日月,地理景观。李治邦生长于天津,七十年没有离开过津城,他热爱天津和公益事业,熟稔天津地域文化、市井人情,他的多部小说塑造了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成为津味小说代表性作家之一。
他的作品带着浓重城市印记和城市文化风貌,渗透着独特的地域文化和新颖的艺术视角,用自己感知世界的方法去关照社会,使读者领略陌生而新奇的艺术景观,激活了津味文学,为读者了解一个时代提供了审美画卷和启示。李治邦的长篇小说《津门十八街》,写民国十三年(1924年)深冬,北平故宫里的“高厨”种玉杰逃出故宫,带着两个儿子和从宫里拿到的宝贝——田黄、子母玉,不敢在京城落脚,逃到了天津,由此在津门十八街上演了一段惊心动魄的“夺宝大战”。
他用非常娴熟的写作技巧,塑造出一批较为典型的老天津卫的人物形象:讲义气的种玉杰及其长子种高粱、次子种大麦、古董张、金不提、桂五堂、警察、妓女等各色人等。李治邦一头扎进天津卫的历史,在枯燥的资料里钩沉往事,在鲜活的传说中打捞人情故事,于是诞生了《津门十八街》。提起十八街,人们首先想到的就是“十八街麻花”,天津卫“三绝”之一,知道了麻花最初的名字叫“花里虎”。通过十八街麻花的制作雏形、方式方法,如从死面的改为半发面的,加上桂花糖、冰糖、闽姜、白糖、青梅、核桃仁、青红丝等一系列复杂制作,才成为了“十八街麻花”。其中,餐馆、茶楼、劝业场等地名、掌故,都具有原始性意义出现,并融故事与传说、民俗、饮食于一体,精妙点染出多姿多彩的地域文化特色和那个时代各阶层的生活状况。李治邦深入民间做社会调查采风,花了很长时间,光写这部长篇《津门十八街》,就花费一年半时间。所谓津味小说,通常就是指一种风格现象,是在人与城市之间特有的精神联系中发生的,是人所感受到的城市文化意味。在文学内容上是用俗白风趣的天津话书写天津城的人物、故事,表现具有浓郁天津色彩的风俗文化、人情世态。
李治邦对天津话进行了广泛吸收和提炼,调动了日常生活语言的强大表现力,用天津话讲述天津故事,描绘天津风俗人情世故,使小说内容和形式融为一体。《津门十八街》是津味小说的典型代表作,包括口头传说、传统表演艺术、民俗活动和礼仪与节庆、有关自然界和宇宙的传统知识、传统手工艺技能等。在《津门十八街》里,出现许多此类文化现象,比如种大麦的手艺是剪纸,他用一把剪刀养活了一家人。厨师、点心师、唱戏的、卖艺的、倒腾古董的,还有维护秩序的警察,都在书中有出色表现,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李治邦一方面在不同场合讲“非遗”,话天津;另一方面,他写作的情结和向经典致敬的信念根深蒂固。
近来,李治邦发表了多部中篇小说,《范豆子》《弹月亮》《他和他的万家灯火》《涅槃》等。在这些中篇里,标本化的津味小说虽然还保持着特色,但又感觉到一种新的津味写作扑面而来——即聚焦当下天津市民日常生活和市井生存哲学,在地域性与日常性的胶着状态中,勾勒出天津城市文化的动态发展。代际情感的断裂现象,成为城市平民家庭题材作品共同关注的对象,面对亲情的疏离隔膜,津味小说给予突出的表现,李治邦对此进行了丰富多维的现实思考,人的复杂变化、焦虑烦恼抑郁兼而有之,人性持久的良善和人与人之间情感的脆弱,显露无遗。
李治邦津味小说中的人物,随着社会的开放发展变化,而从天津本土为主逐步向更广阔的空间扩散。作家落笔于天津一般市民住宅、教师公寓、机关单位、歌厅等地点,人物活动的半径扩展到北美、西欧等地。“范豆子”的生活局促在平房里;李思远的住房是前岳父给买的,离婚后又还给人家,自己租个临时的住处,在京剧团弹着他的一根弦的月琴,固守古老的剧团生活,业余时间在公园弹琴,认识了喜欢戏曲的何云;“琴”离开父母去了美国,夫君给她买了新的钢琴,既满足了她的虚荣心,又有对旧情的思念。《弹月亮》中的天津味儿很足,人物都很喜欢音乐和戏曲,符合被冠以曲艺之乡的天津人的特点。
《他和他的万家灯火》中的张道祥,并不是纯粹的城里人,而是一个从农村来到城市的业余诗人,是底层的小人物,命运多舛。身世坎坷的张道祥一心想逃离大山,融入城市,他凭着岳父的权势在机关当上了副处长,可随着婚姻解体,他在城市拥有的一切都摇摇欲坠。张道祥想扎根城市,他的妻子文静则留在德国,婚姻与爱情一次次被欲望与现实击碎,张道祥离婚后靠山没有了,几乎沦落为时代洪流中尴尬的“机关人”。张道祥是从农村到了都市,农村的习惯像有了文身一样难以洗掉,农村老家还有一个钟情于他,甚至愿意为他生孩子的痴情女人。他恢复单身后遇上了跟他有同居想法,却根本不可能嫁给他的城市女郎古妮。他提拔无望,没有住房,望着霓虹闪烁的万家灯火,内心无比痛苦纠结。哪里才是属于他的家?而他的堂弟却从农村投奔他这里,幼稚的堂弟也冀望在城里搞对象、买房子,一方面给张道祥徒添麻烦,一方面固执地追逐梦想。如果说张道祥的城市梦磕磕绊绊,那他堂弟似乎想要融入陌生的都市,更是难上加难。《涅槃》写了一个身患抑郁症的音乐教师,在他医师哥哥的全力救治下,得以重获新生的曲折故事。作家不动声色的刻画和倾情救助的热心,以及直面现实的勇气令人赞叹。
在《弹月亮》《他和他的万家灯火》《范豆子》《涅槃》中,既有清晰的城市记忆,又有敏锐的时代情感,李治邦贴着人物写,既没有为他笔下的人物辩护,也没有做最后的盖棺论定。无论这些人物的行为有多么不堪,无论他们的结局有多么荒诞,他只是以见证者的态度,在客观地描述,为他经历过的往事和见到的人们,做出区域内个性鲜明的人生画像,为一个个生命在都市的过程存档,为一个时代印记的多元留证。
李治邦在表达他的时代感悟与生命认知,但并没有让这种认知和感悟,沦为抽象的概念,而是遵从人物的性格和出身,让他们以自己独特的身份走向他们的命运。他的津味小说创作,回到了常识和本质的理念,人物不是符号,而是具体可感的生命个体。他的书写强调关注普通人、底层人,关注抑郁病人,将重建人的精神图景作为作品共同的指向,用作家对人物内心的深度剖析和想象,践行了以人为本的创作理念,创造出新时代语境下的城市底层人的精神家园和命运轨迹。
李治邦的津味小说,没有那种所谓的宏大叙事,他善于关注普通人,聚焦弱势群体,娴熟地塑造普通人——城市平民的精神性的叙事探索与美学营构。无论是邮电局的投递员范豆子,还是京剧团弹月琴的琴师李思远,还有出身农家的转业军人、业余诗人,在机关凭借前岳父关照当上了副处长的张道祥,这些人处于社会的基层,人物命运在社会剧烈的变革中,充满了曲折、困顿、坎坷、纠结、焦虑,每一个细节都是主人公生存状态的折射,一个场景、一个小动作,都隐含着作家对故事情节的考量与经营。
除了细节,津味小说的神韵还要靠天津话的巧妙运用。李治邦善于运用天津方言、俚语、俏皮话儿,以及戏剧文学的“唱词”“对白”,他选择相对传统的表达技巧,以白描的手法勾勒人物和场景,同时加强对局部环境的雕刻打磨。他熟悉天津人的喜怒哀乐、心理变化、家庭习俗、风土人情等,尤其是内容上贴近天津这座曲艺之乡的生活。小说中不仅有京胡、京二胡、月琴、二胡,而且多次提到戏剧剧目,《昭君出塞》《贵妃醉酒》《锁五龙》《铡美案》《霸王别姬》《穆桂英挂帅》《玉堂春》等,熟练并恰当地引用唱词,让读者一看就知道这就是他笔下的天津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