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人谢榛《四溟诗话》在谈到唐人耿湋《赠田家翁》诗中的“蚕屋朝寒闭,田家昼雨闲”时,认为“朝”和“昼”两字意思重复,故而建议把“朝寒”改为“春寒”。这种改法有人不同意,姑且不管,我们关注的是谢榛不但改了这个词,还改了语句的顺序,使之成为:“田家闲昼雨,蚕屋闭春寒。”这就很有意思了,通过倒装使诗句更加曲折有味,不像原句那样平直。
原句说:蚕屋因早晨的寒冷而关闭,田家因白天下雨而无奈农闲。改后的句子虽然内容照旧,但是诗味的感觉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读者先读到“田家闲”,以为这就是正常的生活状态,待读到“昼雨”,才知道这种闲暇的原因,进而体会到其中的无奈和焦虑;先读到“蚕屋闭”,以为这仍是普通的田家场景,待读到“春寒”,才知道闭门这一细节的原因,进而体会到农家的劳动习惯和智慧。“闭”“闲”本来是出现在句末的普通谓语,改过之后则在两组名词中间起到连接和表达逻辑的作用。尤其是“蚕屋闭春寒”一句,仿佛是蚕屋刻意把春寒拒于门外,有一种不欢迎的排斥感。
如此,似乎“朝寒”“春寒”之间的区别反而是次要的,句式的顺序才更值得品读。
谢榛认为,这样的倒装句式是“王孟手段”的体现,也就是王维、孟浩然写诗最擅用这种方法。但是周振甫先生在《诗词例话》中提出了不同意见。他举王维《送平澹然判官》“黄云断春色,画角起边愁。瀚海经年到,交河出塞流”两联,说明同一诗中,既有“断”“起”在句中,也有“到”“流”在句末;又举孟浩然《李氏园林卧疾》“春雷百卉坼,寒食四邻清。伏枕嗟公干,归山羡子平”两联,也呈现类似情形。所以周先生指出:“不能说这样的动词或形容词在前是王、孟家风,在后就不是王、孟家风。王、孟风格决定于他们的意境,不决定于用词。”
周先生举的例子很好,得出的结论也很精辟。这里却想继续额外探讨倒装的问题。如果我们顺着谢榛的思路多想一步就会发现,孟诗“春雷百卉坼,寒食四邻清”一旦改成“春雷坼百卉,寒食清四邻”,则别有趣味;如果我们逆着谢榛的思路也多想一步,则王诗“黄云断春色,画角起边愁”一旦改成“黄云春色断,画角边愁起”(姑且忽略“断”“起”都是仄声字),也能更具规模。
孟诗原句是说春雷之中所有花朵开始萌芽,寒食节中四邻都显得冷清,属于平直的叙述。改过之后则是春雷使得百卉萌发,寒食使得四邻冷清,强化了春雷和寒食的主体作用,也强化了“坼”的萌发动态和“清”的不同日常,能增强读者真切的感受。
王诗原句是说黄云升腾截断春色,画角之声引起边愁,“断”“起”二字虽然也有使动的意味,却仍显得平直,没有出人意表,难以引人深思。改过之后则是黄云、画角分别作为前提背景,在这样的环境中,春色在其中被截断,边愁因之而兴起,而且从直觉上讲,黄云和春色黏结在一起,好像一起“断”,画角和边愁黏结在一起,好像共同“起”,视觉冲击力更明显,“断”“起”两个动词的力度也更强。
谢榛也好,本文也罢,都无意强迫古人改动原句,而是通过假设说明读诗“别趣”的可能性。相似的例子和正确的结论也许并不难举出或提炼,但所谓“诗有别裁”,我们读古人诗论的时候不妨多想一步,或顺势而下,或逆向而上,有时会获得不一样的感受——这往往与正确和错误无关,却常常于巧思和趣味有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