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外婆过世得猝不及防，我和母亲连夜赶回了千里之外的贵州。殡葬事宜处理结束已经是四天之后了，母亲常常一个人坐在外婆那张老床上久久沉默。有一瞬间，母亲不知看到什么，忽然喊我过去说：“大外婆还不知道你外婆走了，去通知一声吧。”大外婆是外婆的亲大姐，也是外婆七个兄弟姐妹中唯一健在的一位，因为住得太远，加上老人家中人少，外婆的事一直无法通知她。

　　为了让母亲多和外婆的余息待一会儿，我一个人循着母亲提供的路线，出发去找大外婆。大外婆家离外婆家有五六十里地，隔着四五座山，我乘着大巴转了几圈儿，又翻了一座山才找到。

　　到大外婆家时，下起了大雨，我没有带伞，顶着暴雨爬到山腰，顺着泥泞的土路，转到大外婆家已经湿漉漉的了。六年不见，大外婆还是一眼认出了像极了母亲的我，赶忙让孙子孙女拿毛巾给我擦拭，又从柜子里找出一件儿女给她买了没舍得穿的新衣和一条半旧裤子。

　　大外婆点燃了炉火，我们坐在炉边，她瘦骨嶙峋的手放在火边烘烤、翻动，骨节和皮肤有些水肿，火光照射下近乎透明。外面在打雷，我告知大外婆外婆去世的话语微弱得渺远，大外婆还是捕捉到了，手掌停止了翻转，骨节在微微地颤抖。她没有哭，也没有说话，旁边的两个孩子在热火朝天地争着给炉子里的土豆翻个儿，老旧电视机播放着《猪猪侠》欢快的主题曲。

　　那晚大外婆风湿病犯了，疼得时不时捶腿，外婆去世的打击又让她如鲠在喉。勉强陪我聊聊、安顿好我们，她就去睡了，半夜起夜，我听到她在屋里抽噎着轻轻地絮叨不知何事。

　　第二天早晨，雨还在下。大外婆热好了早饭放在火炉上坐着眯觉，她小小的身躯缩在陈旧的沙发角落，像一幅时代的旧像。中午，大雨开始转成毛毛雨，大外婆家的孙子孙女已和我混熟。小孙子叫阳阳，才五岁，还没上学——当地没有幼儿园。阳阳活泼好动，小小年纪已经可以放他们家那三头大牛一头小牛了。小孙女叫云飞，九岁了，是三年级的小学生，脸蛋小花猫似的，但是很漂亮、阳光，她一直是班里甚至年级第一，家里煤烟熏黑的墙上，贴满了她的奖状、证书。

　　雨停后，云飞带我在附近溜达，我们去了屋后的菜园，菜园用竹子围了起来。菜园门口栽了五六棵苹果树，苹果树嫩绿的叶子在细雨的轻抚下微微摇曳，灰褐色的枝干粗壮健硕，顶起一树的绿叶和水粉的花骨朵。前日的大雨打落了一地花瓣和树叶，泥土埋葬着它们的美。看我黯然神伤，云飞很懂事地安慰我：“没事，还会开花的。”

　　母亲打电话来让我多陪陪大外婆，因此我又多住了几天。其间，云飞上课时我就和大外婆聊天，天晴了，阳阳则去了前山放牛。晚上我都是和云飞睡在一起。我们熬夜聊天，聊她以后想去哪儿，聊我的见闻，聊她的学习……我问她以后要去大城市吗？她的回答令我震撼。她说她只想和奶奶在一起，去哪里都可以。我得知她的学习全靠自己，农村教育落后，她没有手机、没有钱，知识的理解全靠自己的摸索和老师课堂上的讲解，但是因为渴望和喜爱，她对知识如饥似渴。

　　有一天，我早起送她去学校。那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人送去上学，她的高兴肉眼可见。我帮云飞背着她沾染墨水、洗得发白，却又干干净净的书包。她蹦蹦跳跳地在前面跑，路边庄稼地的薄雾延伸到路上，侵占着人的视线，时不时云飞就跑到了我看不见的地方，但是嘻嘻哈哈的声音告诉我她就在前面。

　　这地方急雨总不歇，曲曲折折伸向山腰马路的泥巴小道，像大地的脉搏，走在上面，泥浆和露水沾湿了裤脚。路上没有几个人，清晨的天雾蒙蒙的，远处不知名的鸟儿时不时传来几声鸣啭，这样寂静的环境心理素质不够强大都不敢独行。总算“爬”到了山腰的马路上，我看看表：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多小时。马路路况好多了，路面也比泥巴小道宽了两三倍，从四面八方零零星星聚集来几个孩子，有的云飞认识，便热情地和他们打招呼，炫耀似的拉着我向朋友们介绍，大部分不认识的看到了她有家人接送，都投来羡慕的眼光。在这些孩子中，我看到了无数个云飞。

　　云飞告诉我，马路是这几年村里才修的，因为有拖拉机、挖掘机等大车经过，轧得坑坑洼洼的，但总体还是强泥巴路几百倍，从这里去学校也近。走完我才发现这个“近”，居然要一个半小时。这些十岁左右的孩子，每天走着这样的路，孤独艰苦得像修行，可是他们却一个个笑容满面，遇到一个同学就哈哈大笑着手挽手蹚过泥泞，一个人也是蹦蹦跳跳地前行，就像云飞，因为是去上学，她丝毫不觉得苦。

　　我们是清晨六点不到出门的，到学校的时候已经快七点四十了。学校大门一开，孩子们都奔向食堂，领学校发的免费早餐，今天是一个鸡蛋、一个馒头、一碗粥及一瓶牛奶。云飞只给自己留了鸡蛋，其余的都给我吃。我说我不饿，她死活不依，直到我勉强答应吃了馒头和粥才行。学校建在半山，周围无人居住，学校门口也没人卖早餐，只有中午、晚上会有小贩卖点零食。一天零花钱不到一块钱的他们，总会节省着花，最多买袋辣条和一包糖，路上慢慢消磨时光。

　　云飞上课时，我就回去了。走到大外婆家时，累得近乎瘫痪。晚上，云飞回来却是欢蹦乱跳的，好像只有鞋底的泥巴经历了这一路的艰辛。我要走的那天，听从母亲的建议，偷放了一千块钱在云飞的书包里，也给她买了新的学习用品。阳阳不放牛特地送我。到菜园时，我看到那几棵苹果树全开花了，粉红、梨白的繁花绽放了一树，翡翠般的绿叶托举着花骨朵在微风中起舞，甜香萦绕着送别我离开。

　　（作者系安徽新华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大三学生

　　指导教师  程景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