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很多忘年交朋友,“铁嘴”算其中的一个,我们是在圣修堂茶馆喝茶时认识的,那时我二十岁出头,在县电视台当记者,他六十多岁,刚刚退休。
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坐在一堆退休老人中喝茶,是奇怪的。这群老人,最大的九十多岁,最小的六十多岁,主要是退休教师,也有老干部,其中级别最高的,是一位早年当过县长的老人。坐在他们中间,就是坐进了老家的近代史,家乡近百年来发生过的各种故事,他们都是亲历者。这对于爱听故事且偶尔还想写上几笔的我,无疑是很幸运的事。我早年许多小说的源头,都来自于此。
最先接纳我的,就是“铁嘴”,他与我同姓,而且族谱上的字也排得上,最主要的是,他觉得我收集那些历史故事的行为很难得,非常符合他的价值观。于是就和我聊天,逐渐将隔桌的我,拉入到他们的茶桌上去。这其实是件不容易的事情——在茶馆内堂老板专为他们设的这张长条桌上,十几个座位都按年纪和受尊重程度排了顺序,各自有各自固定的交椅,先前我坐在邻座,偶尔过来搭讪想浸进来,但始终如一滴水滴入油中,被礼貌而坚决地排异出去。
而“铁嘴”,无疑是非常好的融合剂,通过他的介绍,我俨如交了投名状的落草人,在山寨的席间,也有了自己的位置,虽然是敬陪末座,但至少也算入了茶馆五老七贤们的圈子。
在这个小圈子中,“铁嘴”前辈注定是一个中心人物。他早年是县城房管所的所长,世人只知这是个职小权大的油水岗位,却不知权力的前提是责任和凶险。富贵之人,必有刑格,这句看相的谶语,就是“铁嘴”讲给我听的。他说:“万事不要只看表象,不能只看贼娃子吃肉,不看贼娃子挨打,官亦如此!”
权力越大,责任越大。正是有这样的认知,他是当所长最久而没出事的仅有的一位,他的前任和后任,要么是因为受贿,要么因为公房私租赚差价,都去吃不要钱的饭了。唯独他,安全退休,拎个水果罐头瓶改制成的茶杯,坦然进出茶馆,既不怕有仇家拦路唾面,也不担心自己一坐下,周围人纷纷卷杯逃逸,身后耳语指戳。这些,恰是某些官员退休后,不愿意在任职地生活的原因,有些人,一退之后,就郁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铁嘴”对自己能平静地喝一杯安生茶,很满意,甚至有些小小得意。
他工作中,可不是没有矛盾和争斗,就像神枪手的名头,必是来自战场。“铁嘴”的大名,也不是在菜市场跟小贩砍价砍下来的。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没有房地产概念,几乎所有房子都姓公,其中绝大部分住房都在房管所手上。这看似庞大的资源,被县城十多万人口这个分母一除,就变得稀缺而渺茫,我从出生到读高中,全家四口挤在十三平方米小屋的经历,让我自幼知道这一点。当时的房管所,要用五个锅盖子盖十个锅,每天要应对各色被房子逼得猴急的人的焦灼暴怒或阴阳怪气,没有点闪转腾挪的本事和铁嘴铜牙的硬功夫可是不行的,这位曾老的“铁嘴”称号,也是那个时候得来的。我曾听人讲过,他一天之内摆平十几拨人无败绩的辉煌战绩,眼前闪过的是有些人把电线杆骂弯的场景,于是主动向他讨教吵架的秘诀。我并不是想学骂架技巧,而是想听故事,据说当年他曾凭几句话,就让拿着县里最大首长批的条子来要房的人,当场把条子吞了下去。
为了听故事,我特意请他喝酒,他愉快地答应了,并点了县城老街的映月酒家,他说那里的连锅汤不错。
那天他很高兴,给我讲了很多吵架的趣闻。比如,他通常是以静制动,后发制人。他说,凡是一冲进来面红耳赤、老血上头的,不要看他气势凶,其实是最好对付的,因为人一冲动,智商为零,他把所有能量都用来做表情了,程咬金三板斧,砍完之后,就如吹气老虎泄气成了兔子,早前有多凶,事后就有多㞞。给他泡上茶,让他先发泄一通,甚至摔杯,摔完也基本就输完了。
另有一类,是心中憋着一堆道理,一副先礼后兵的架势,操着一副“你不……我就要……”的句式,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这类人稍难对付一些,你大可以先听他把道理讲完,说得越多越好,话越多漏洞越多,一旦露出个小破绽,就抓住它,将它咬定并扩大,只攻一点不及其余,直至他崩溃为止。
真正最难对付的,反而是那些不吵不闹满眼忧伤的人,只说自己的困难与不易,让你觉得每一句解释和推诿,都是一种罪过。
但房子只有那么多,房管所所长能做主的,其实很少很少,他真正做得更多的,主要还是解释和安抚工作,这个难度其实蛮大的。你想想,把一个心怀绝望与愤怒的无房者,说得满怀希望心情平和地离去,没点本事怎么可能?但这一切的基础,是他从头至尾直至退休也住在一间不大的房子里,没有给任何不服的人留下话柄。曾经不止一个威胁要将床铺搬到他家去的人,在去他家看过之后,实在找不出多余的位子,只得悄悄收了兵。
他的家我也去过,在县自来水公司家属楼上,“套二”的老房,只是现在儿女都已自立门户,老伴儿也于前些年去世,而略显得宽松一点。如果是当年人口鼎盛时期,这套小房子的局促,足以化解许多人的不平之气。这至少与人们想象中“房管所所长”该有的房子不匹配。
这是他战无不胜的原因。
他和我的爱好相近,收藏了从创刊号开始的所有《讽刺与幽默》报纸,厚厚的订成几本。他还集齐了家乡所有的文史资料和包括邻县在内的多本县志,后来他全送给了我。他说他原本是想给家乡写点东西的,后来手开始发抖,精力也不济了,就托付给我了。我也因此有了本县唯一一套从创刊就开始的文史资料。
我在县电视台待了四年,就和他一起喝了四年茶,偶尔兴致来了,就去映月酒家吃份连锅汤。每次吃得兴起之时,他就会说起他去世的老伴儿,说他的妻子如何如何的漂亮和温柔,只是厨艺不行,啥都做不来,只会做连锅汤,白水煮萝卜和肉片,加一点葱花起锅,最初吃得痨肠寡肚,后来吃得津津有味,再后来就吃得泪眼婆娑。直至最后,成为一种执着的念想、一种本能,一到饭馆,不用开口,老板自会安排。
连锅汤成为他的宿命,即使在后来他续弦再婚,找到一个很会做菜的嫂子,他也常点连锅汤。
再婚的妻子比他小十多岁,年轻时也是出众的漂亮人,到老也干净体面,并且做得一手好菜。他们结婚时,在家摆了一桌,全是她亲手做的,我有幸成为八位宾客之一,亲临品尝,并发自内心地为老前辈高兴。那天的桌上,有蒸鱼、炖带丝、凉拌兔子肉和卤豆腐,唯独没有连锅汤。
那晚的酒喝得很畅快,大家借着酒劲儿,纷纷提醒,让他不要把“铁嘴”的本事,用在新夫人身上。
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日子,“铁嘴”前辈过上了体面而快乐的生活,衣服穿得干净整齐,脸上也有了红光,连手里的水果罐头茶杯,也变成了双层钢化保温玻璃杯,每天照常来喝茶玄吹。至中午,夫人就到茶馆来喊他同路回家,手里拎的菜和身上穿的衣服,每天都不一样,令一起喝茶的诸老们羡叹不已。
这样美好的场景,没维持太久,一年半之后,他们散了。
对着一锅连锅汤,我问起他们分手的原因,老先生眼神里流露出的既有悲伤,也有遗憾与不舍,更有咬牙切齿的决绝。
不出所料,一切都因为儿女,以及那套房子。
女人再婚,有绝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儿子,三十未婚,好不容易交了个女朋友,女方要求也不高,至少要有个落脚的窝吧?于是将自己那套房子做了新房,自己嫁个老伴儿,搬出来住,一切矛盾似乎就迎刃而解。
但这对于“铁嘴”老先生的儿子,却是个不好接受的现实——有个后妈照顾父亲,自然是好事,但原本属于他的那份权益,说白了就是房子的继承权,就被这个后妈横空夺了去。如果照以往单位效益好,他也不在乎这些,而后来单位不景气,他也下了岗,拖着正在读初中的儿子,老婆随时心理不平一副要弃船而逃的架势,让他彻底失了淡定,于是和父亲摊牌,他希望父亲能把那套房子处理了,他要其中的一半,也即是他母亲的那一份,拿去做生意挽救自己的家,父亲那一半,他爱给谁就给谁。
如果父亲还有别的住处的话,这个要求也不算什么。但问题是,当了半辈子房管所所长的父亲,甚至连公租房都没给自己留下一小套。卖了那套房,老人就没地方住——住儿子家?一个人倒是可以,但如果两人去,继母、儿子、媳妇和孙子,在儿子那套憋屈的房子里,会挤出什么样的热闹场面,实在不敢想象。
在失眠了很多个夜晚之后,他最终做出了一个父亲的选择——牺牲自己,救儿子。新老伴儿默默流着泪走了。他们分开之后半年,对方还来给他送过衣服和家里早该换的拖把,而他木然地说:“用不着了!”
他的眼神很坚定也很冷硬,让旁观的我们发出了一屋子的悲叹声。
有人小声对我说:“但凡他当年为自己留一套小房子,也不至于有今天。”
最初,我也是认同的,但事隔多年再回想,也觉得并不一定。
之后不久,我启程到成都打工,渐渐断了与家乡茶馆的联系,偶尔去坐坐,在一天天变少的老茶友中,也再难见到老先生的身影。
几年后的一个春节,我回老家过年,在大街上远远看到一个身影,是“铁嘴”前辈,戴着那顶熟悉的蓝呢帽,穿着那件结婚宴席上穿的米色风衣。
我高兴地追上去,想拉着他去吃饭,映月酒家虽然拆了,但连锅汤想必还是有饭店在做。
当我追到他身边时,看到他背上贴着一张纸,上书一个联系电话,说如果老人回不了家,请帮忙打个电话。
这是本地失智老人的标配。
我想拉住他,但伸出的手却定住了。
我实在太害怕他认不出我了!我又害怕他认出我来。
我定在街中,像定在河中的一块木头,任周围的人如河水带走落叶一般,将那个身影带走……
这是十多年前那个春节发生的事情,这其间,我回过上百趟老家,但关于“铁嘴”老前辈的事,一直没敢问。从内心来讲,无论他死去还是活着,都不是我希望听到的消息。我有时甚至会像其他茶友叹息的那样想,当年他要是多给自己留点什么,会不会更好一些?但最终,还是否决了这个想法。